小船之上盖着草帽的少年指尖拨弄水面,阵阵涟漪向外荡漾出来,船篷上的鹈鹕和湖面上的天鹅相处分外和谐,只为守护浅眠的少年。
冲破天际的云团在蓝天和夏风的蓄力下,朝高高站在翠绿山顶的少年靠近,日光照耀,云团鎏金,少年鼓起的白色衬衫兜住风,他面朝西方,迎着霞光,微微仰首,伸展两臂,似是在召唤近在咫尺的天堂。
白云悠悠,碧波涟涟,一望无际的湿地芦苇丛中,只着汗衫的少年背着一顶草帽,像一棵挺拔的杨树,立在船尾向天空摊开手掌,大片雁群自南向北振翅翱翔,途经少年时,也在他这里收起翅膀。
桐生的每一副画,都教世人看到,他偏爱画中少年。
他赋予了少年自由张扬的青春,给与了少年如同神明般的力量,少年在他的画中总是沐浴阳光,总是神情惬意。
他从未给画中少年一丝阴霾,反而将万物生灵的爱尽数浇灌在这一人身上。
两年零六个月之后,桐生出了一本画集,名叫《无何有之乡》。
画集名声大噪,作者本人却没有来发表现场,代他宣讲的是一位女士。
她讲桐生为何没来,是因为桐生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已经举世瞩目,她讲三年前她将桐生的画作发表,只因她抱着一点希望想去寻找画上的青年。
有人问她画中人是谁,一直藏在幕后的小姑娘忽然冲到台上大声回道,那是我爸爸。
无人知晓桐生的性别,听者根据只言片语便在脑中编造了一个痴心错付的爱情故事,他们不知道真实情况,却总在得知桐生痴痴等待画中少年后为其感慨不已。
无何有之乡,虚无的幻境,没有存在过的地方,亦或者是一个没有旁人,只有秦怀生和方城所在的地方。
为画集取名的几个日夜,李婉清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定了这个名字,幻境之中谁又能知道谁真谁假。
从京市回来的第二天,李婉清准备带着秦兰兰去木屋看望怀生。
她正结账,脚边的秦兰兰就不见了踪影,再抬起头时,周遭的车水马龙倏然安静下来,三年未见的面孔一如昨天,她眨了眨眼,说不出话,只伸出手去抓秦兰兰。
她带着人转身离开,身后那人没几步就追了上来,她被动着停下脚步,听到身后人开口,说想见见怀生。
李婉清竭力摇头,她默不作声地牵着一脸好奇的秦兰兰准备离开,拽着她的那只手忽然就跟着那人的下跪,将她的心也拽了下来。
去往木屋的路上,她简短说了怀生的近况,她说怀生现在很瘦,不让他们送饭,每日在小岛上做些能糊口的东西就行,整日精力全都用在画画上,偏他画完之后也不看,总是摞在窗边,任雨水打湿也不在意,唯一宝贝的东西,就是一个相册,相册里满满都是方城的照片。
曾经用来割破手腕的底片也让李婉清洗了出来,那应该是白老爷子去世之前,方城和秦怀生抱着秦兰兰,在小院儿那棵银杏树下拍的照片,她多洗了一张,放在她那儿,叫长大的秦兰兰知道,方城是从小带她的另一个爸爸。
懵懂的秦兰兰会说话的时候,跟着李婉清去木屋,看到衣衫褴褛满头银发的秦怀生会害怕,也不叫爸爸,那之后,怀生就知道每日起来收拾好自己,再去做其他的事。
四岁的秦兰兰已经很鬼精灵了,她隐约知道这个短发女人也许是爸爸的故人,从长相来推断,这个人或许和方爸爸有关,但她也很清楚李婉清的紧张,所以当两个大人在交谈桐生时,她一直保持沉默。
晌午,秦怀生在木屋拿了一个凉透的馒头,画架上的颜料用完了,他取好新的转身就要出去,馒头上沾了五彩斑斓的颜料也看不见。
怀生走出木屋的时候,李婉清也带着人上了小岛。
秦怀生端着一盘颜料,一手拿着个彩色馒头,走到画架旁,听着身侧响起的一道女声,身子一僵,直愣愣地转过脑袋,同来人对上视线的一瞬间,手上的东西也倾洒在地,像裹满彩色糖浆的山楂球一样,那个馒头顺着地势滚到女人脚尖才停下。
此时,已是初冬。
凌冽西风穿过潮湿湖泊,小刀似的一下下刮在身上。
三十岁的男人骨瘦如柴,眼窝深深凹陷,眸子里的混浊,同行将就木的老者没有半分区别。
厚重的羊绒大衣在他身上来回逛荡,像稻田里披着衣裳的稻草人,只剩那副空架子,也不知是什么教他撑到了现在。
满是冻疮的两手,又是顶着怎样的严寒酷暑,在这座小岛上,为年少的方城打造出一个个犹如梦境般缥缈美好的世界。
方苗的视线一点点回到秦怀生的脸上,她看着秦怀生,脑中却浮现出另一个人影。
方苗张开嘴,哈出的热气转瞬消失在眼前,她只说了一个你字,便再说不出话,她躬下腰,缓缓蹲在地上,紧闭的双目滑下一道道泪珠,啪嗒啪嗒砸在地上,如同洒了遍地玻璃珠。
许久,等方苗哭够了,她才能抖着声线同怀生说上一句,“你的头发,怎么都白了……”
秦怀生喉结滚动,吞了数万根针一样,含含糊糊地冲着人说,“我,我——”能见见方城吗?
不等他的话说完,方苗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两手死死抓着地上大衣,微微仰起头,一双凤眼依旧簌簌落着眼泪,再开口时,是带着哽咽的恳求。
“你愿意,去见见方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