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两人间一阵沉默,穆之恒先转开头,对周伯说:“我去换衣裳,周伯备些干粮罢,我带着走。”说着,他转身要走,身后忽然响起急促的一声:“侯爷等等!”
“何事?”
穆之恒是下意识回的头,也是下意识说出的询问,但双眼比方才清亮了些。
何事?裴瑾在同一时间也问自己,该说的先前都说过了,按理确是没什么事了,
裴瑾面上闪过一抹犹豫,看向周伯:“周伯可能先行去准备?我还需与侯爷说些话。”
周伯看了看两人,凭着年登花甲的经验,他有敏锐感到两人间不同寻常的气氛,但他并不多想,笑呵着应了声,自行往王府里去了。
直到周伯消失在视野里,穆之恒仍看着她没有动,裴瑾顶不住这目光,走上前拉起他的袖口,将他带回了后院中的石床坐下,相比王府,在自己府中她会更自在些,尤其是在经过方才的沉默后。
“侯爷去禁卫所,与温统领发生了什么事么?”裴瑾直截了当问。
像是被什么打中了心口,一阵酥麻直蹿出来,蔓向四肢,穆之恒全身都软了一下。
他一头磕在裴瑾肩上,低低笑了起来:“你怎么能什么都知道……”
久到穆之恒又升起了他强人所难的感叹时,才听见裴瑾说:“并非什么都知道,只是我按侯爷一贯的行事来想,走之前侯爷应会再与我说些什么,将我说得哑口无言才是,但现下没有,那定是发生了什么搅乱了侯爷的心绪,侯爷刚从禁卫所,想便是与温……”
“阿瑾头顶的头发明明很多啊,怪了……”穆之恒笑得停不下来,带着顶靠的身子都在抖,“怎会这般聪明绝顶?”
裴瑾哑然。
穆之恒笑够了,仰面向石床上一躺,头枕手,看着上方已经变得晦暗的天。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是被曾经能交与后背托付生死的兄弟,用老掉牙的手法算计着试探了一番,然后他极其矫情地升起了“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官衔”以及“庙堂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的感慨。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人与人相遇已是最好的安排,在某一日终会分道扬镳、各行其道,待那时,尊重,不怨,感恩。
道理都在脑子里,只是这会儿他的心脏倔得能和头驴拔河,不肯接受。
“山鸟与鱼不同路,再见容易,再见难……”
天空中忽然飘来一句空灵而“美妙”的歌声,平地惊雷一般,将穆之恒瞬间拉回神,抬头起身瞠目结舌,一气呵成:“阿、瑾?”
裴瑾也正直视着他,穆之恒才意识到,原来方才他不知不觉将所想都说了出来。
”山鸟在天空,鱼在水域,它们注定分隔在两个领域。”裴瑾面无表情,仿佛方才低歌了一曲的人并不是她,说到此处她皱了皱眉,看起来像是努力在回想着什么,片刻接着道:“在各自的领域,都会有各自的前程,所以分开是必然,相遇才是偶然,侯爷与温泠,本就不是同一类人……侯爷不必难过。”
不是人变了,而是他们本就不同。
这个说法确实中听一些。
穆之恒新奇于她说这么多安慰的话,笑了笑:“这是你从哪听来的?”
“先……”裴瑾面上闪过诧异,还是诚实道:“先前与老师探讨过此事。”
穆之恒没有意外地点点头:“像方才那样唱着探讨的?”
“那是萧淮唱的。”裴瑾摇头,叹了口气,“方才只记得那调子了。”
穆之恒握拳,闷笑了会,面上恢复正经:“那可有说,我是那山鸟,还是那鱼?”
裴瑾顿了顿,尔后蹙眉道:“侯爷不是山鸟,更不是鱼,侯爷就是侯爷,不会被困在哪个领域,是自由的。”
这话与她方才的话矛盾了,穆之恒目光闪动,盯着她没说话。
她这模样,他便知晓那时定是说了,而且他大约能猜出说的是什么,不外乎是困于笼中的山鸟,或是落入罾网的鱼这类,这类他回京后隔三差五都能“不小心”听到的话。
烦闷是有的,那些人个个面带遗憾或是惋惜,仿佛比他们都少活半数年岁的自己已经毁了似的,或是欲盖弥彰眼里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好在他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负气的少年,会因为这些戳心窝子的话心潮澎湃,再做下冲动的事,只不过听裴瑾他们探讨自己,他还是想听一听。
这是头一回,有人对他说,他是自由的,在这个连他自己都彷徨着前路的时候,新鲜。
但,相比之下,那突如其来的一句曲儿似乎更能起到安慰的作用,默了默,他后知后觉地哈哈大笑起来,眼里都起了水花。
裴瑾被莫名其妙笑得再次合上了嘴,没多会,似乎是被感染了,或是终于反应过来,忍不住也笑出了声。
天彻底黑了,该走了,穆之恒站起来伸了个腰,裴瑾随即跟着起身。
听到动静,穆之恒停顿一下。
倏地,他回身抱住了这个每回触碰都觉得十分单薄的身子,鼻尖蹭了蹭,任那熟悉的、清淡的香气充盈鼻尖。
“侯爷……”裴瑾明显僵住了身。
“就抱一会,”穆之恒闷声说,“下回可得五日后了。”
没再听到对方说什么,片刻,后背传来拍抚的感觉,穆之恒很是受用地把这“一会”再延长了一会。
万籁寂静,他在耳畔侧了侧头。
“自由很好,不过记着我说的,如今我有归途,”他的唇轻贴上耳廓,一触即离,“归心如飞,等我回来。”
感受到怀里的人一哆嗦,他松开手的同时后退半步,道了声别,径直走了。
一路上鸟语花香。
温泠说的真没错,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