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奚即位后,改年号为容清,废除旧法,设新历。
时而人人赞颂,一派欣欣向荣。
这时节下了几回雪,新年已过,就到了上元节。
正是最冻人的天气,宫人们搓着手打扫着檐下的积雪,来往侍女手中托着各色绫罗,纷纷往内殿布置了。
议政殿中暖意融融,熏着瓜果香,显得清静深幽。
谢瑾瑜换上了绯红官服,立在案几前看着正提着朱笔批阅奏折的靳奚,他神情专注,冷淡自持,见有人来,头也未抬便问道:
“事情可都办妥了?”
谢瑾瑜递过一封折子,放在案几上。
“这是北戎降书,只要当今北戎皇帝在位之际,终生不再进犯大启,还交出了另外的东西出来。”
靳奚闻言这才抬起头。
他的睫羽浓密,在案边燃起的如豆灯火给眼底投下了淡淡阴影,愈发高洁不可攀。
他接过谢瑾瑜递过来厚厚的一叠信件,只匆匆看了两眼,便知北戎是将当年与叶亭贞密谋构陷沈严所来往的书信都交了过来。
这份诚心,足以看出北戎停战决心。
“你着令将这信传抄下去,沈家蒙受多年不白之冤,是时还其个清白。”
复而又想了想,前些日子让人修葺了谢家老宅给他住,怕他还未习惯汴京生活。
又加了一句,“在京中还住的惯么?”
谢瑾瑜刚要答话,又想起一桩事来,语气微微动容。
“昨天夜里正睡觉,忽然听到有人敲门,等属下去时只见门缝里夹着一张纸,上面只匆匆记有一个地址,一开始以为是诓人,等天不亮属下去瞧时竟真有这个地,是家父与两位兄长的安息之地。可属下刚进城时,刑部说的是不知所踪啊,这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靳奚也微微一怔,以当时叶亭贞下的命令,又怎会将其好好安葬?
但此事又是桩无头公案,朱笔悬而未决,还是落不下那点红,他最终搁在一旁。
等谢瑾瑜走后,季沉又派人通传。
等他到时,靳奚正从座上起身,长身玉立临窗静聆檐上积雪消融之音,脸上露出两分松快。
“陛下。”
靳奚收回目光,前几日他允了季沉告假,今日才是他这些日子头回见到他。
季沉比以往更消瘦了些,俊朗面容也黯淡了不少,若仔细看去还能看出淡青胡茬。
靳奚知晓他心中苦闷,在前些日子他已经下令因叶亭贞生前苛责发妻,不配为人夫为由,拟定和离书,二人已无半点干系。
而苏直已死,家中只余一个女眷。
遭遇如此变故,那苏夫人也是终日神情恍惚,神智大不如常。
靳奚念其年迈,孤苦无依,只能废去苏直官位,将其所藏珍宝尽数充公,只留一两仆人看管庭院。
“你前些日子可去了哪些地方?”
季沉拱手道,“去了趟江南,听了两回曲。”
靳奚喟叹道,“今后有何打算?”
此时檐下雪淅淅沥沥,尽数淌了下来。
因为开窗的缘故,寒风迎面而来,季沉仿佛被风迷了眼,眸中有潋滟水光。
他顿了顿,“就这样罢,陈年烂账还未清理干净,哪有心思想其他?”
靳奚将他看了两眼,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想宽慰,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才显得一如平日般将此事揭过。
季沉仿佛看出靳奚的踯躅,抿唇一笑,又仿佛回到了先前那个不羁的御史大人,他将话题一转:
“谨遵陛下圣意,臣已将参与修缮皇陵百姓尽数遣退,发放安抚银两,派人护送着回乡,以现在的脚程,怕是已经到了。”
“如此甚好。”
靳奚沉吟一番,如今大启最大的沉疴宿疾,便是在竞逐豪奢、大兴土木修筑皇陵上所费甚巨,因此他上位第一日就废止这项从前几代君王流传下来的习俗,但也遭到不少迂腐老臣的劝阻。
他并不会被这些所谓劝阻掣肘,一个眼风扫过,那些人便不敢吭声,联想起这位新帝是如何爬到这个位置上时,一并冷汗涔涔了。
更何况靳奚当初为臣子时,将朝堂一事看得透彻,若是太出头被他揪住把柄就不太妙了。
因而只能闭口不谈。
但他们总能找到另一桩事情来彰显自己的忠心,譬如劝靳奚广开后宫,历来大启皇帝如他这般年岁早早就立了皇后,再不济也有几个嫔妃。
靳奚不堪其扰,以这些人年迈为由打发他们回家修养,一来二去他们也能咂摸出陛下的心意。
面色一变,谁也不敢提这事。
靳奚继而能得片刻喘息。
他将思绪收回,想起今天是何日子。
“先前嘱咐给你的事情可办妥了?”
季沉看着他这幅模样,一双狐狸般的眼正好瞥见了他今日所着的高领衣裳。
正好将那修长脖颈遮住。
“陛下吩咐,臣岂有不应之理?都打点妥当了。”
他莫名咳了一声,觉得待不住,便寻了个借口走出了大殿。
殿外积雪未消,多有几分清冷。
季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被洁雪掩盖下的是朵朵红梅。
他虽只窥得一角,却足够震撼。
想到这里,季沉心中涌起奇异的感觉,一路跋山涉水,历经生死,这两人终于苦尽甘来了。
*
等到中午用午膳时,靳奚来到沉水阁。
这是他们幼时常来的玩乐之所。
后来先帝驾崩后就被苏芸云下令封闭起来,再无人踏足。
前些日子他派人收拾一番,布置陈设一如当年。
现下就成了他与沈荠的寝宫。
甫一进去,在殿内伺候的侍女刚要行礼,便被他抬手遣退了出去。
正值隆冬,他随手解下鹤氅,搭在屏风处,随后往里走了两步,忽然听见被重重帷幔遮掩的水流声。
清泠泠的水声,又仿佛带着最隐秘的氤氲。
吴晴清即将临盆,沈荠大清早包了些东西就去看望,在刑场时若不是她,怕事情更加棘手。
两人一见面也很是高兴,絮絮叨叨说了一通,临走时依依不舍,沈荠只好答应她下回再来瞧她。
去罢秦府,又去了连云坊一趟,如今真相大白,沈家沉冤得雪,而邻里顾及起她的身份对她也是恭谨有礼。
纷纷对其跪拜了起来。
沈荠有些惶恐,让他们不必多礼。
随后便去瞧了张婶,这些年她就将张婶视为母亲,一开始本想给其置办个宅子,出宫后时时看望也方便,但被张婶一口回绝,说她已经习惯这样平淡日子,如果突然富贵,于她昼夜不安。
沈荠思忖片刻,又想为她将旧宅子翻新,也被张婶谢绝。
如今她走过人生大半,年轻丧夫,中年丧子,难免念旧。
已经不再图谋什么富贵。
于她而言,能守着一方菜畦,一瓦旧屋度过余生就极好。
沈荠也不再劝慰,约定会时时来看望她。
临走前,还看到张婶与林老伯因为去留问题又在拌嘴。
她轻轻一笑,觉得有些事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殿里更漏声起,沈荠缓缓收回思绪。
洗的时辰有些久,水温有些不大时宜,她听到有轻缓的脚步声还以为是侍女过来整理内务,忙道了句:
“水凉了,能否再添些热水?”
她未着寸缕,全身浸在浇了牛乳和玫瑰花瓣的水中,只露出洁白圆润的肩头。
被湿润的乌发半遮半掩,愈显春色。
很快,有缕缕暖意从脖颈处蜿蜒,带着水流清越的声音。
顺着脖颈一路滑过洁白的脊背。
她微阖着眼,脸被热气熏的微红。
窗外时不时传来积雪消融淅淅沥沥的声响,靳奚看着她那被热气氤氲披散下来的乌发,挽起袖子,又重新舀了一瓢水浇下。
不知是融雪声,还是流水声。
宛若在心中下起了永不停息的雨。
“你替我从壁橱中选一件衣裳罢,待会预备着去司衣局。”
自从进宫来,她去司衣局比在沉水阁还勤。
因为发觉宫里的针织技艺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给禁锢住,因此她打算传授着法子给她们。
因而早出晚归,以至于靳奚每每想同她一起用膳都寻不到时机。
今日还是他提前一个时辰将奏折都批阅完才正好碰到她。
说什么,也不愿放沈荠走。
他故意捱着时间,放缓了水流的速度,热气将他冷淡面容也沾上了淡淡绯红。
沈荠见背后的人迟迟没有动作,不觉心生诧异,微微警醒两分。
她趁那人不备回头,想一探究竟,却被一把拥住,因热气而变得娇艳欲滴的唇不防备被攫取,不自觉发出轻颤。
未着寸缕的身子因脱离温热水中,忍不住瑟缩,他察觉到将她拥得更紧。
宽大而繁复的锦袍还带着凉意,沾上了不少水,沈荠止不住轻颤,闻着那股清冽气息,已知来人是谁,她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的脖颈。
靳奚耳缘微红,感受着怀中人的微微战栗,本来半阖着的眼蓦然瞥到什么。
乌发微乱,半遮半掩,他却瞥见她脊背上几道突兀的伤痕。
轻轻用手抚了上去。
沈荠不明所以,却被他紧紧从背后抱住。
“还疼么?”
他的指尖微凉,轻轻抚在那些还未消退的疤痕上,丑陋而又突兀。
那是鞭痕。
离结痂已经有些日子,再加之上药上的勤,现在好的差不多了。
沈荠摇摇头,刚要出言宽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