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爷?”住所后有一小片枫树林,伊莲娜偶尔闲暇会在这里待着,她挺惊讶尤里安能找到这里。
尤里安在她身边坐下,伊莲娜把外套递给他垫在身下,尤里安没有接。
“小少爷怎么又心不在焉的?”
“伊莲娜,母亲最近安排了几场宴会,邀请的都是未婚的贵族小姐,我想,母亲是在为我筛选未婚妻。”
伊莲娜若有所思,小少爷还有一年多就成年了,这个年纪贵族们早早订下婚约,双方年龄一到就可以成婚。
“小少爷不用顾虑,能被夫人邀请的小姐,不管是身份地位还是才华人品,都是与您相匹配的,相处起来不会有太大隔阂。”
“我顾虑的不是这个。”尤里安撇开脑袋,像瞪着仇人一样瞪着脚底下的树叶,气息比往日浮躁得多。
“伊莲娜,你不问问我的感受吗?你就……”他张张嘴,似乎要吐出什么单词,临到嘴边又改口,“你就不好奇我怎么想吗?”
这个问题很微妙。
伊莲娜侧头看向他,尤里安坐在她旁边,眼睛盯着枫叶,手里捏着叶柄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嘴角压得很低,脸上有点红,可能是因为羞涩,也可能是因为烦躁。
“好奇,我当然好奇,所以小少爷可以告诉我您的感受吗?”
大概因为某个字眼太合他心意了,尤里安心气平和下来,他低下头不看她:“昨天和她们相处了一天,我几乎记不住她们的脸,我一直想着你。”
“我昨晚想了很久,我觉得我大概是喜欢你的。”尤里安捂着脸,看不到也不敢看伊莲娜的表情,一股热气直往脸上冒。
“……小少爷,那或许不是喜欢,也许是因为我们太过亲近,才让您产生这种错觉。”她的话让尤里安猛然抬头,满心满眼不可置信。
伊莲娜视若不见,兀自说道:“您不必如此抗拒,不妨静下心与其他小姐接触,洽谈一番,很快你们就能发现彼此的优点和你们之间的共同爱好。”
“可是我想在一起的人是你!”尤里安突然低下头。
尤里安昨晚想了一整夜,当他明白自己心意,或许期待或许犹豫,独独没有彷徨,他以为伊莲娜与他早已心意相通,只是没有点破而已。
“小少爷这不合适,再怎么样您的未婚妻也不该是我。”伊莲娜单膝跪在他身前,轻声劝慰。
她的话起了反效果,她看到尤里安眼圈一红,眼眶的泪珠再也挂不住了,啪嗒啪嗒掉在火红的枫叶上,声音不大,却像砸在心上。
他不甘心地瞪着她,眼圈赤红,像在生气又像在悲伤:“我跟别人在一起了你怎么办?”
“小少爷,主人的决策是不需要考虑仆人意愿的,您不需要想我会怎么样。”她对想要出声反驳的尤里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说道。
“我知道您不喜欢我拿主仆说事,可我是夫人的侍从,将来也是夫人的骑士,而您是夫人的儿子——您是否考虑过,倘若没有主仆关系,我们之间还剩下什么。”
尤里安事后回想她说得够委婉了,起码她没有说“如果没有夫人,我们之间算什么”。
可能是于心不忍,她停顿了一下才缓缓开口,仿佛审判落下:“您不需要考虑任何事情,也不需要考虑我,您只需要顺着夫人为您铺好的路一直走下去。”
尤里安看着伊莲娜,悲伤地发现就算母亲再怎么猜忌她,她再怎么不原谅母亲,她都会效忠母亲,就像母亲仍把她当成心腹一样。
她可能对他心有好感,但改变不了什么,当个人意愿与母亲的命令相违背,她会义无反顾地执行后者。
尤里安隐约察觉,在他和母亲之间,伊莲娜的选择毫无悬念。他们绕不开母亲,就连一切的开始也关系着母亲,不是吗。
伊莲娜把外套留下,踩着满地枫叶离开;尤里安还坐在原地,顾及贵族礼仪没发出哭声。
……
直到册封仪式结束,伊莲娜那天之后再没见过尤里安。
骑士册封完毕就该回到自己的封地去了,如果没有夫人传唤,她很少再有机会回到庄园。
房门被叩响,伊莲娜没有动。
敲门声停歇了,她也没开门。
她坐在床沿,仿佛透过门可以看到外面敲门的人。
听到离开的脚步,她无声地松了一口气。没过多久,窗口发出咔哒一声,尤里安撬开窗户,踩着窗沿翻进来。
“小少爷?”她没来得及说什么,被尤里安一句话堵回去了。
“最后一晚了,你要赶我走?”
“……您来做什么?现在是深夜,您不该出现在这里。”
尤里安置若罔闻,自己寻了椅子坐下,对于她刻意保持距离的话甚至一点反应都没有:“嘘,我不想听这个。”
就着烛光,伊莲娜看向他,小少爷似乎同往常不太一样,他今晚格外任性嚣张,甚至显得刻意。
“我还没与任何人订婚,我只是布莱德的小少爷,庄园里我想去哪就去哪,没人敢说什么。”
“是,小少爷。”伊莲娜顺从地说。
尤里安按着她的手臂,把她往后推,直到她碰到床沿。
“小少爷……”她盯着他的眼睛,身形纹丝不动。他离得很近。她看得分明,有一股莫名的情绪在尤里安眼底酝酿,他什么也没说,心里的执拗却暴露无遗。
他不再执着于把她往后推,他说:“低头。”
“低头,伊莲娜。”他抬高声调重复,用一种命令式的语气。
“是,小少爷。”她低下头,在他贴近时伸出手掌横亘在他们嘴唇中间,她看着他,烛光在眼中跳动,她们谁也不让谁。
“拿开,伊莲娜。”
“小少爷,夜深了您该回去了。”
“今晚我不会回去的,伊莲娜,你赶不走我。”
他无比笃定的话让伊莲娜听得直头疼,她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小少爷固执,他不仅固执,还任性,骄纵,任谁来了也不管用。
她绕过他,伸手去开门:“那您待在这吧,祝您好梦。我在外面,如果有事您叫我。”
“站住!”尤里安急切地喊,伊莲娜的动作没有一丝停滞。
“伊琳娜,别走。”如同被残忍地剥开外壳,他的声音软弱下来,可怜,又慌张。
伊莲娜站在门边,已经握上门把手,却没有力气打开它。尤里安冲过来从背后抱住她,脸贴着她,手臂缠着她不愿再松手。
“伊莲娜,你能不能也为了我一次……”他说。
“我知道你纵容我是为了母亲,因为母亲对你有恩,可是你能不能也为了我一次,我也可以对你很好很好。”
“你不要离开,今晚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待在这里,好不好?”
下人用的油脂蜡烛质量不太好,掺着许多杂质,燃烧起来经常噼啪一声,灰黑色的烟蜿蜒升起。
她看着尤里安,看了很久,久到窗边的烛光变得暗淡,她妥协了。
伊莲娜坐在床边守着尤里安,尤里安背对着她躺下,他裹着被子蜷缩在床的那头,房间里安静得只有噼啪声。
凌晨太阳还没升起,伊莲娜过去抱起他,为了不被发现,她要赶在侍女们起来之前把尤里安送回去。
尤里安没有挣扎,他那双湖水绿的眼睛睁开看了她一眼,他安静地蜷在她怀里,眼里没有初醒的朦胧,不知道是清醒了还是一夜没睡。
……
伊莲娜带着手下回封地了。
尤里安坐在母亲身边,沉默以对。
“她离开了,你也该收心了,尤里安。”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亲昵地叫他乔尼,她语气难得严厉,不复平日的温柔可亲。
“明日我会再安排一场宴会,这次安德森家的小女儿也会参加,我也算看着她长大,她身世品行都与你相配,你不要再推脱。”
“母亲,我不去。”
“尤里安你说什么?”费奥娜夫人从未想过自己的小儿子终有一天会忤逆自己。
“母亲,我不想去。您知道的,我喜欢的人是伊莲娜,我不会和别人订婚的。”尤里安温顺地垂着脑袋盯着鞋面,话里的内容却一点也不温顺。
“尤里安,她配不上你。”费奥娜夫人语调渐冷。
“母亲我不明白,您曾经在我面前夸她优秀,您还说——”
费奥娜夫人打断他的话,她被气得不轻,想不通自己的小儿子会如此执迷不悟。
“她身份低微一介仆从,而你是尊贵的布莱德家小少爷,你与她天壤之别!作为仆人她确实优秀,但作为你的妻子,她还不够格!”
见母亲贬低伊莲娜,尤里安试图辩解,被费奥娜夫人挥手打断。
“够了,不要再说了!以前是我太纵容你,让你分不清轻重,你现在老老实实待在房间,明天的宴会必须到场!”
尤里安掐紧背后的手,没再反抗,他知道母亲真的动怒了,如果再反抗,他怕母亲会直接不顾他的意愿,压着他跟那名安德森家的小女儿定下婚约。
离开前,母亲坐在那张绣着鸢尾花的椅子,神色难辨地说:“尤里安,别怪我没提醒你,布莱德家现在的处境,由不得你任性。”
……
卡利维斯顿境内,称得上名号的大大小小贵族有一百多,布莱德和安德森这些老牌贵族都算得上顶尖。
上流圈子里派系林立,约莫可划分新旧两派,布莱德安德森两家是旧贵族的代表,实力强盛,可随着新贵族的崛起,旧贵族的地位受到挑战。
尤其是偏向新贵族的奥威斯亲王继位后,大力推行新政,旧贵族的权力地位动摇,小贵族们要么倒戈,要么抱紧大腿,大贵族看起来八风不动,实际上早已各寻对策。
十几年前布莱德夫妇有所预料,扩张产业巩固地盘,积蓄实力,如果某天新旧势力重新洗牌好歹能有自保之力。
近几年,这种动荡开始摆在明面上,各大贵族不断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彼此难免产生摩擦,也激怒了盘踞在各领地中间的土匪地头蛇。
领土外行走的自家商队变得局促又危险,领土内也不见得安全。
瘟疫饥荒造成的大量流民难以管控,既要防止他们在领土内偷盗抢劫四处流窜,又要防止他们离开领土造成人口流失、同时壮大领土外的土匪势力,否则时间长了成为一大祸患。
在这样的背景下,各方势力因为各种问题忙得焦头烂额,为了稳固地位,布莱德和安德森两家有了结盟的苗头。
“尤里安你在这儿啊,费奥娜姨妈跟我说你不见了,让我来找你。”一道清脆的声音由远及近。
尤里安回头,只见埃尔薇拉提着裙摆向他走来,月光点亮了她额头上的宝石挂坠,即使是夜里,她也足够亮眼。
埃尔薇拉是安德森家的小女儿,比他小几个月。
埃尔薇拉跟着他坐在喷泉边的长椅上:“怎么了尤里安,你也觉得今晚的宴会沉闷无聊吗?”
“嘘——埃尔薇拉,你听见了吗?”
“什么?”她有些惊讶,依言侧着耳朵去听,只听见喷泉里的水声,树叶沙沙声,还有不知名的虫子的叫声。
“是蟋蟀的叫声。”尤里安目露怀念地说。
“尤里安,你是在想你的心上人吗?”看到他惊讶得眼睛睁大了,她轻笑起来,“我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就告诉我你有喜欢的人了,她还帮你抓过蟋蟀。”
“嗯,我九岁以后母亲再也不允许我自己抓蟋蟀,只让侍从们帮我抓,可是他们笨手笨脚的,总是掌握不好力道。”
“所以你找了你的心上人。”她说着朝他眨了眨眼睛,语气有几分揶揄。
尤里安红了脸,在月光下不明显。
“对,伊莲娜她很厉害。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闯祸了束手无策了就找她,她准能解决。”
“听起来跟故事里的骑士一样——父亲打算过下个月让我也挑选一名骑士。”她姣好的脸蛋上浮现出几分好奇和期待。
“真羡慕你。伊莲娜不是我的骑士,她是母亲的骑士。”尤里安靠在长椅上,看着不远处的喷泉,情绪低迷,“埃尔薇拉,也聊聊你的事情吧。”
“我?”她有些为难,“我的事情很乏味很无聊,比今晚的宴会要枯燥多了。”
“说说吧,我们只是在聊天,不是表演话剧。”
“好吧,不过我没有抓过蟋蟀,没有摘过果子,没有狩猎过任何猎物哪怕一只兔子;没饲养过小熊,但我有一条斑点小狗,他很听话很聪明;骑马的时候不能像男孩一样跨骑,只能侧骑,侧骑比较危险所以母亲不允许我骑着马快速奔跑……抱歉我的事情真的很无聊。”
“不会,它们很有趣。”尤里安说,“我也喜欢斑点小狗,守门人哈鲁曾经养过一只,鼻头湿漉漉的在脚边蹭来蹭去,很可爱。”
“侧骑听起来比跨骑难得多,有机会我也要试试,它很有挑战性。”尤里安还在跟她搭话,心里不可抑制地翻涌起一些回忆来。
其实他无所谓侧骑跨骑,无所谓骑马,他只是在想一个人。
……
虽然尤里安和埃尔薇拉一直努力拖延,但双方父母协商好让他们在九月份前定下婚约,现在六月已经结束,只剩两个月不到的时间。
尤里安肉眼可见的消沉,伊莲娜离开一年有余,他没有一刻不在想她,但他无法脱身。
除了不愿辜负母亲的期望,他身为布莱德家小少爷,享受了家族那么多年的供养和庇护,他不能在家族需要他时临阵脱逃。
他和埃尔薇拉的婚约,牵扯着两个家族的利益。
一天,费奥娜夫人与自己的小儿子用过午餐后,她告诉尤里安,他可以带着埃尔薇拉一起去温格尼亚小镇度假散心,当做他们的婚前旅行。
尤里安和埃尔薇拉坐在摇晃的马车上,他盯着窗外发呆,埃尔薇拉知道他烦闷没有打扰他。
布莱德家在温格尼亚有自己的度假庄园,因为提前打好招呼,庄园里的下人早早在大门口迎接,他们几乎没见过主家的人,争着抢着要一睹布莱德未来主人的真容。
当天晚上。
“尤里安,今晚的雨下得好大呀。”埃尔薇拉听到雨声走到窗台前,“好像从我们来到这里就一直下,不知道明天早上能不能停,我还想出去赏花呢。”
埃尔薇拉是陪他来散心的,尤里安不好冷落她,强行打起精神搭话:“别担心,明天带你去花房看看,那里不会被雨淋。”
然而第二天埃尔薇拉的赏花计划还是耽搁了,当天上午发了山洪。
温格尼亚小镇夏季多雨,庄园依山而建,昨晚的暴雨冲垮了下山唯一的一座桥,那座桥建了快一百年,从未遇到过这样迅猛的洪水。
起初被困在庄园里的人们只是有点浮躁,总的来说还算安稳,随着被困时间的延长,消息闭塞,物资不断消耗,人心越来越浮动。
尤里安把庄园里所有人都叫来,带着母亲配备给他的侍卫把不安分的人抓起来当众惩戒,然后和埃尔薇拉一起安抚剩下的人。
他知道现在的宁静是暂时的,如果物资耗尽救援还没到,那么天灾之后还会有一场人为的灾难。
尤里安透过雨幕看向下山的方向,母亲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但天灾之所以让人畏惧,就是因为人在大自然面前太过渺小。
洪水滔天,桥梁崩塌,山石滚落,从山下通往庄园的道路坎坷泥泞充满危险,救援遥遥无期。
被困的第十三天,雨势终于变小,然而形势并不乐观,因为从前一晚开始庄园里的食物就耗尽了。
被困第十五天,庄园里所有人都饿了三天,除了训练有素的侍卫其他人逐渐不听从指挥。侍卫们自发将尤里安和埃尔薇拉纳入到保护圈内。
当天下午,可能是天空快要放晴了,天边非常的亮,在仆人们的惊呼喧闹声中尤里安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影。
他听到埃尔薇拉小声惊呼:“看啊尤里安,你的骑士来救你了!”
——他曾经说过,人群中最威风凛凛、最耀眼夺目的骑士,就是他的心上人。
先头部队到了,所有人精神一震,后面陆陆续续有物资运上来,所有人心里的大石头才终于落地,一场没有登台的闹剧就这样烟消云散。
“小少爷,您还安好?”伊莲娜又问了一次,尤里安才回神,不顾她身上的泥巴印扑过来抱住她。
“不好,我一点都不好,我一直在想你。”他搂着她的脖子埋在她颈窝。
伊莲娜迟疑地伸出手,然后缓慢坚定地抱紧他:“我也想你,一直想见你。”
旁人被他们的举动惊讶到,碍于现场维持秩序的士兵眼神太过凌厉,他们按捺下探听的心思,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第二天一早,伊莲娜护送着尤里安一行人下山了,原先的路上遍布碎石枯枝,有的地方被滚石树根拦腰截断。
他们走的是一条新路,泥地上铺上木板,都是就地取材,木板上有数不清的车轱辘印,应该是昨天运物资上山的马车留下的。
回来的途中尤里安看到了倒塌的桥梁,只剩岸上的几根碎石柱歪歪斜斜倒在那里,他还看到了两根简陋的粗麻绳,上面搭着歪七扭八的木板。
问随行士兵才知道,为了跟灾难抢时间,重新修桥不现实,他们用几根粗麻绳做骨架,往麻绳上搭木板,匍匐着过桥。
那时雨下得很大,绳索摇晃,木板湿滑,脚下是咆哮的洪水,不要说人,一根石墩落下去眨眼不见踪影。
前往救援的不只有伊莲娜一批人马,但其他人都对座简陋至极的“桥”面面相觑,直到伊莲娜领着她带来的人全部通过他们才咬牙跟上。
伊莲娜始终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
一路上的艰险她闭口不谈,冰山的一角还是尤里安从其他人口中得知。
他坐在马车恍惚半天没能回神,又后怕又庆幸,埃尔薇拉在他旁边笑着问他:“被自己的骑士拯救的感觉怎么样?”
“埃尔薇拉,她不是我的骑士。”
“不尤里安,她是。”埃尔薇拉摇头,“当一个人不顾危险不顾自己,在所有人之前找到你,确认你的安全,她就是你的骑士。”
“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是骗不了自己的心的。”
尤里安回到布莱德庄园第一件事,就是找他的母亲,母亲还是不同意他与伊莲娜在一起,但没有再提他和埃尔薇拉的婚事。
……
每年秋天,布莱德家会在户外举行一场家庭聚会,绣着鸢尾花的马车队伍排成长龙,今年没有往年奢华,也有几百名随从人员。
中途休息,伊莲娜叮嘱下属几句,翻身下马走到队伍中间的那辆马车旁,她敲了敲窗户,喊了一声:“小少爷,您在吗?”
车厢里有呼吸声,但没有回音。
她心里默数几个数,见他还没回话,又问:“小少爷,您还好吗?我听说您不舒服,需要我——”
车窗从里面打开,厚重的帘子后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尤里安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伊琳娜见他面色红润,不像不舒服的模样,顺从地走过去。
“小少爷,您这是?”既然不是不舒服,那谎报病情骗她来这里的目的是?
“伊莲娜你上来,我一个人待着好无聊。”
“小少爷,这不合适。”她目光掠过后面夫人老爷还有各位旁系的少爷小姐的车架,这里人多眼杂,不是尤里安任性的地方。
他似乎就等她这句话:“那你靠近些,我有事找你帮忙。”
“您请吩咐。”她把脑袋侧过去,尤里安趁机贴上去在她脸颊印了一个吻。
伊莲娜大脑罢工了足足两秒。
“小少爷你……”话没说完,尤里安一手揪过她的衣领,另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从马车厢里探出头,压在她嘴唇上亲了一口。
这一吻浅尝辄止,没等伊莲娜回应,尤里安像受惊的蜗牛一样把头缩回去了。
“小少爷……”
“不准提……”主动的是他害羞的也是他,他拧着眉毛瞪着她,颇有一种如果她敢对那个莽撞的吻发表看法就把她拉回来重新堵嘴的气势。
“小少爷,我是说,刚才夫人往这边看了一眼,正好全看到了。”
“……”
“小少爷?”
“看到了……就看到了……”尤里安把帘子默默盖回去,接下来一段时间里他都无比安分,然而母亲始终没有找他,反而是父亲找了他。
父亲常年不在庄园,除了教导他处理庄园外的产业,其他时间尤里安很少见到他,尤其是母亲在场的情况下。
“尤里安,以后你不要再和安德森家的人走动,尽早划清界限,免得惹祸上身。”父亲这样告诫他。
父亲口中的“安德森家的人”指的是埃尔薇拉?是发生了什么,才突然要他跟她划清界限?
尤里安思考最近发生的事情,疑惑为什么他一点消息都没有。
除了父亲突然找他谈话,他还发现与往年不同寻常的一点——原先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旁系兄弟姐妹忽然变得很有距离感,要么聚集在霍姆斯身边,要么站在一旁谁也不亲近。
今年的家庭聚会格外沉闷,似乎所有人都有心事,所有人都默契地心照不宣,唯独尤里安像个局外人,对一切一无所知。
他拿着自己的猜测向伊莲娜求证。
伊莲娜说:“您很敏锐小少爷,但既然夫人没有告知,您也没必要特意了解,在您有能力影响局势之前了解得多不一定是好事。”
“唯独有一点,请您务必小心霍姆斯·布莱德,必要时可以杀了他。我会帮您。”
回去路上。
“小少爷,收敛些。”尤里安从后面车厢探出半个身子,伸手环抱住她,伊莲娜手里握着马鞭轻刮他的手背,叫他收手。
“夫人只是答应让我暂任您的马车夫,还没答应我们在一起,太过火了当心夫人把我安排到边境把守要塞,一连好几年回不来。”
尤里安不松手,试图耍赖:“母亲在我们后面那辆车,她看不到的,母亲看不到约等于其他人也看不到。”
他眼睛瞥向两侧护送的随行侍卫,冲他们礼貌一笑,侍卫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木头,没长眼睛。
尤里安还嫌不够,他半抱半胁迫着把伊莲娜往车厢里带,顺便指示右手边的侍卫:“你上来驾车,我和伊莲娜骑士有事要谈。”
“小少爷想和我谈什么?”
他伸出手指伸进她的指缝里,十指相扣:“我想谈……”
他贴得很近,鼻尖将要碰上,呼吸慢慢交融,视线她的唇边扫过眼尾,小心翼翼盯着她的瞳孔试图透过它看进她心里。
看了几秒钟或者有十几秒,他确认里面倒映着自己的身影,视线满意地落回到嘴唇。
“——我们再谈谈上次那个吻怎么样?”
嘴唇即将贴在一起,他听到伊莲娜说:“小少爷,您管鸭子嘬水称为吻?”
不合时宜地回想起当初的情形,越想越像。
“……嘴巴闭上,别说话。”尤里安红着脸愤愤地在她嘴唇上留下一个牙印。
“没关系小少爷,您可以拿我练习。”
尤里安一下抬起头,捧着她的脸,咬牙切齿地说:“我发现了,你就是专门气我的,话说得恭恭敬敬,实际上就想看我下不来台。”
……
这个冬季所有人注定无法安稳。
亲王当众遇刺,暴毙街头,凶手被查出是安德森家的亲卫,一时间举国震荡,安德森家族成为众矢之的。
布莱德第一时间划清关系,其余贵族紧随其后。
安德森家族被围剿的第二天,安德森主家起了大火,偌大庄园不留片瓦,死去了多少人已无法确认。
“伊莲娜,你说埃尔薇拉还活着吗?”
尤里安得知这件事,四处打探埃尔薇拉的下落。关于她的消息寥寥无几,有人说她死在大火中,有人说她随家人逃难到境外,也有人传她被人带走躲藏起来。
“我说不准,但我希望她还活着。”伊莲娜说。
那场大火确实蹊跷,至今抓不到纵火犯,而且伊莲娜认为,不管是亲王遇刺还是安德森家的大火都只是一个开端。
卡利维斯顿即将大乱。
“母亲您找我?”
费奥娜夫人坐在窗边,手里摩挲这一枚金戒指,手边有未完成的插花作品。这几天正值阴天,光线不明,窗帘上的鸢尾花花纹显得暗淡不少。
“我亲爱的乔尼,坐吧。”
尤里安依言坐下,心里有些忐忑,他能感觉到母亲有心事,语气虽然没有变化,但他在母亲身边那么久,总能察觉出一点异样。
“三天后,我会把伊莲娜调派到南方的克拉克小镇。”
这个消息对于尤里安仿佛晴天霹雳,他不明白,好不容易母亲允许伊莲娜留在他身边,怎么突然又要把她调走。
“为什么?难道我们惹您生气了吗?”他谨慎地试探道。
费奥娜夫人伸手从篮子里挑拣一支鸢尾花,细细为它修剪枝叶。
她说:“结婚是要寻求可靠合适的盟友,你们无法长久。为了你好,你们最好趁早分开。”
“您还在介意伊莲娜的身份吗?”
尤里安见母亲不理他,忙凑到跟前,手上忙着帮她递花递剪刀,嘴里则为心上人说好话:“可是除去她的身份,她没哪点配不上我。”
在母亲面前,尤里安细数自己心上人的优点:“她成熟稳重,敏锐果决,能应对各种问题;她作战勇猛,训练出了一支强大的军队;她善良开明,剿灭土匪强盗,救助难民,在平民中声望很高……”
“尤里安,那你呢?”
尤里安的声音一顿。
“——除了身份,你还有什么能够配她?”
尤里安张张嘴,想了半天哑口无言。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哪天突生变故,你的尊贵身份荡然无存,你还能用什么去配她?你还能用什么把握住她?”
费奥娜夫人目光如同一根针一样锐利,刺得他不敢跟她对视。
“真到了那一天,你刚才所说的这些优点,都会变成压倒你的筹码。”
“除了飘渺的爱,你一无所有,满盘皆输。”
尤里安愣在那里,母亲的目光、母亲的话语让他很难堪,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是要证明他们永远相爱吗?还是说他能一辈子当布莱德家无忧无虑的小少爷?
费奥娜夫人看着不知所措的小儿子,无声叹息,她将最后一支花插在花瓶里,将手里的金戒指放到他手心。
“去吧,跟着伊莲娜去历练吧。”
“如果遇到意外,要听伊莲娜的话,不要任性,不要胡闹。你才十五岁,还有时间,还来得及。”
他握紧手中的戒指,鸢尾花硌得他生疼。
“我一定会做到的,母亲。”
尤里安找到了伊莲娜,伊莲娜看到戒指愣了一下,什么也没问,仿佛什么都知道。她紧紧抱住他,说:“我在,小少爷。”
离开那天,伊莲娜回身对庄园行了一礼,不再回头。
尤里安小少爷离开了,费奥娜夫人却留下了,她守着布莱德庄园,静静等待。
伊莲娜知道她在等什么,下一场风暴快来了。
……
尤里安不停下坠,他抬头望着湖面,湖面映着扭曲的天空,他离那片天空很远很远。
离开庄园的第三个月,母亲死了,罪名谋逆。
第六个月,父亲在行商路上被强盗劫道残杀,死之前曾下令悬赏霍姆斯。
年末,王室最后子嗣被杀,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各方大乱,土匪横行,瘟疫和饥荒随着战火蔓延,各地灾难接踵而至。
第二年,伊莲娜又夺下一座城池,势头正盛时她突然消失不见踪影,为了稳定局势,她的下属拥立他成为新的领主。
同年七月,霍姆斯衣衫褴褛地投奔他,在他面前哭求原谅。他心软了,因为霍姆斯说他们是最后的家人了。
他撤下霍姆斯的通缉,答应了对方的邀请,但霍姆斯辜负了他的信任。
尤里安努力眨了眨眼,湖水映照的白光越来越亮,身体也越来越轻。
可惜直到最后他才知道,他全家之死与霍姆斯并不无辜,他用尽仅剩的力气,想要咒骂对方,脱口而出的却是:“伊莲娜,湖水好冷……”
他恍惚看到白光里走出一道人影,她张开双臂拥抱着他,他安然靠在她怀里,不愿再离开。
她的怀抱是暖和的,很快他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