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九岁,一切都还安好。
母亲的宴会从不缺少贵妇名流,金盏银杯红酒佳肴,衣香鬓影纸醉金迷,音乐靡靡声中,所有人都沉醉在虚假繁荣的泡影中。
嗯,除了她。
年幼的尤里安不喜欢宴会的吵闹,不会主动踏入会场,他的视线穿过人群,最后定格在不起眼的少女身上。
他的母亲与贵妇们攀谈;少女静立一旁,她穿着侍女服饰,不卑不亢地守在母亲身边,腰背挺直如同一棵松柏。
她是母亲的侍女,也是最年轻的侍卫,她叫伊莲娜,母亲收养的流浪儿,此后一直待在布莱德庄园。
伊莲娜大多数时候敛目低眉,只有少数时候会平静或者机警地望向人群,确认一切安然无事,又变成一座一动不动的雕塑。
像是感受到他的注视,她抬眼看他,神色平淡地对他点头,而后收回目光,在他母亲耳边低语几句。
费奥娜夫人停下交谈,惊讶地看向他,贵妇们不约而同安静下来,顺着他母亲的视线看过来,舞池里有人注意到这边,与同伴掩嘴窃窃私语。
尤里安快步走向母亲,众人瞩目不会让他产生任何不适,他无比从容仿佛理所当然,可走近母亲,走近伊莲娜,他的举止变得些许局促。
“亲爱的乔尼,找我有什么事?”费奥娜夫人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亲昵地问他,她也清楚小儿子从来不喜欢这种宴会,没有事情不会来这找她。
“母亲。”他抬头望向母亲,眼睛快速地掠过身后的伊莲娜。伊莲娜没有看他。
他偏过头,也不看她。
尤里安双手握住费奥娜夫人的手,语气满是憧憬。
“霍姆斯的马场进了一批品相很好的马儿,他邀请我去看看,说让我挑一匹当礼物——母亲我想去,霍姆斯念叨了那么久,我还没见过他的马场呢。”
布莱德庄园里所有人都知道,尤里安从小受夫人宠爱,几乎不会受到任何管束,唯独一点,夫人从不允许他离开庄园。
“你还太小,外面很危险。”
费奥娜夫人伸手抚过他的脸颊,尤里安抬头,漂亮的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她,话语间还有一丝小小的恳求。
起初她态度坚决,很快还是心软了。
“好吧乔尼,你可以去,我会让伊莲娜跟着你。但你要保证只能在外面待半天,如果遇到意外,你要听伊莲娜的话,不能任性。”
费奥娜夫人每说一条,尤里安就点一下头。她话音刚落,尤里安立马接话:“我知道了母亲,我一定会做到的!”
“伊莲娜。”
“夫人,我在。”伊莲娜旁引一步,走到费奥娜右前方,利落地弯腰鞠躬。
费奥娜夫人没看她,语气严肃:“你做事向来妥当,看顾好小少爷,不要让他在外面疯玩,明白吗?”
“遵命,夫人。”伊莲娜再次鞠躬行礼。
她看向尤里安,对着他又行一礼:“小少爷,请随我来。”话落,先他一步走到他前方引路,领着他离开宴会场地。
“小少爷稍等。”
尤里安留在原地,很快一辆马车停在他面前,马车上装饰着许多鸢尾花纹样的黄金饰品,尤里安知道,这是布莱德家的象征。
伊莲娜跳下来,伸手把他扶上马车。尤里安搭上她的手臂,发现她远比看上去还要结实,他不费力便安稳上了马车。
他坐在柔软的垫子上托腮研究车厢里的小饰品,心想难怪她会成为母亲的侍卫。
确认他坐好了,伊莲娜退出车厢,放下帘子,坐在车厢外的台阶上。老练的车夫挥动马鞭,车子平缓地离开庄园。
“伊莲娜,还没到吗?”路途太远,尤里安等急了,从车厢里钻出一个脑袋。
“还没有,小少爷,还有半个小时,您可以先睡一觉,睡醒就到了。”
过了一会儿。
“伊莲娜。”
“我在,小少爷。”
“你进来陪我说说话,我好无聊。”
“小少爷,恐怕我不能胜任这份工作,我可以下去替您买些小玩意儿解闷……”
“伊莲娜!”
“小少爷我在。”
“我要你进来陪我说话,现在!”
“好吧,小少爷。”她掀开帘子进了车厢,走到尤里安跟前单膝跪地。
尤里安看她离自己那么远,伸手拉她让她坐自己旁边,结果拽了一下没拽动,不信邪又拽了一下,还是没拽动。
见尤里安隐隐有些恼了,她立即顺着他的力道坐下。
她坐下后,尤里安表情变得纠结起来,伊莲娜在外边时,他希望她能进来陪他说话;她真坐在他身边时,他又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了。
“伊莲娜……”
“我在,小少爷,您请吩咐。”她立即站起,重新单膝跪在他身前,等待他下令。
尤里安横了她一眼,语气不满:“不许跪,坐回去。”
“……是。”在尤里安的瞪视之下,她识相地坐回去。
“那个,上次你救了我,我还没跟你道谢。”尤里安有些别扭,他没有特意向一个人道谢过,伊莲娜是第一个。
“您不需要道谢,这是我的职责。”伊莲娜平静地回道。对她来说,这不是一件需要特意提及的事情,她无法理解尤里安为何如此郑重。
事情发生在上个月。
布莱德庄园占地广阔,园林建筑花样繁多,其中最出名的莫过于白象群石雕喷泉旁边的林子,得名白象林。
白象林每年会专门从其他地方移植一批名贵草木,常有人慕名而来一睹为快。
尤里安也喜欢那片林子,不过不是因为珍贵花草,而是白象林的蟋蟀,尤里安最喜欢的消遣中,抓蟋蟀名列前茅。
那天他抓蟋蟀入迷了,碰见一只体型特别大叫声特别响的蟋蟀,这只蟋蟀漂亮极了,他不顾身后仆人们的提醒,跟着它跑出林子。
那只蟋蟀跳累了,停在水池边。尤里见此机会,小心靠近,见它真跳不动了心里暗暗得意,猛地向前一扑。
蟋蟀抓到了,但他没控制好力道,加上水池边湿滑,一个跟斗栽进水池里。
回想起来尤里安脸上浮现出一丝窘迫,水池不到一米深,他因为太过慌张,脑子混乱,一时半会竟然站不起来,连呛了好几口水。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要被淹死了,一股力量从背后抓住他的领子,将他提溜起来扔出水池。
伊莲娜本想离开,看到救起来的是夫人的小儿子,跨出去半步的脚又收回来。
尤里安趴在地上不停咳嗽,快要把肺咳出来了。
伊莲娜单膝跪地,把尤里安脸朝下压在她膝头,一手托着他上身,另一只手轻拍他后背,直到他缓过来。
见他难受,她没有和他搭话,后面家庭医生赶来,她任务在身也不便逗留。
如果不是后来夫人当面谢她,这件事对她来说稀松平常。
“作为谢礼,你想要什么?”尤里安睁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只要我能办到,都可以送给你。”
“感谢您的慷慨小少爷,但是不需要,我没有想要的。”伊莲娜回道。
尤里安苦恼地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既然不知道想要什么,那就交给我来安排好了。”
伊莲娜不懂他在谢礼上的执着,还是答应下来,主人家的恩赐不容许仆人再次三番拒绝,就当是陪小少爷过家家吧。
马车行驶进诺里克马场,远远看到霍姆斯的身影。
这里位于郊外山脚,是布莱德家的义子霍姆斯·布莱德的私人马场,饲养着血统纯正的名贵赛马,每年当地举办赛马比赛,前十名里诺里克马场包揽一半。
“霍姆斯!你知道吗母亲终于答应我出门了!”尤里安跳下马车,兴奋地和他抱在一起。
“我知道,尤里安,不然我也不会在这里看到你不是吗?”霍姆斯温和地笑了笑。
他身边的仆人对此见怪不怪,布莱德长子的温文尔雅人尽皆知,他与尤里安的兄弟情谊更是令人交口称赞。
伊莲娜站在尤里安身后低头不语。
“对了霍姆斯,你说的马儿们在哪?我怎么没看到它们?”尤里安疑惑地问。
“不要着急尤里安,我已经派人从马房里把它们牵出来,你很快就能见到它们了——相信我,它们真的很漂亮。”霍姆斯说着冲他眨眨眼。
尤里安被他勾起了好奇心,看见马儿被牵过来时,他按捺不住激动地跑过去,跑到一半顾及礼仪,又故作矜持地停下。
“别担心尤里安,这里没有外人也没有礼仪老师。”霍姆斯在后面笑着说。
尤里安一听,当即雀跃地跑到马儿跟前,满脸好奇绕着它们转圈。
伊莲娜见状快步跟上,身边的霍姆斯叫住她。
“幸会,伊莲娜分队长。”
布莱德庄园有一支几百人的侍卫队,由一名队长五名分队长统领,伊莲娜虽然年轻,却已经是一名分队长。
“霍姆斯少爷。”伊琳娜闻声停下脚步,转身对他回礼,“您认得我?”
霍姆斯笑道:“当然,伊莲娜分队长是母亲的得力助手,做事果断能力了得,谁会不认得你呢?只是没想到尤里安出来玩,母亲还要派你在旁作陪。”
伊莲娜看了看霍姆斯嘴边的笑容,不动声色绕过话头:“霍姆斯少爷谬赞,遵从夫人命令是我的本分。”
说完对他微微鞠躬,迈步走向尤里安。
这些骏马高大健壮体型流畅,尤里安站在它们身边还没马腿高,小豆丁一样从马儿身边走过,稀罕得眼里亮晶晶。
尤里安好奇马儿,好奇庄园外的所有事物。
在养马倌的帮助下,他伸手摸上了马的鼻子,惊讶得眼睛都瞪大了。他回身欢快地叫道:“伊莲娜快来,它的鼻子好软!”
他像发现什么新奇事物,一刻不停地同她分享,柔软的马鼻子,健壮魁梧的腱子肉,看起来柔软实则有些扎手的马毛。
凡所碰见,从不吝啬。
他在前面跑,伊莲娜在后面跟。
没办法,小少爷总是有花不完的精力,看马儿,抓蟋蟀,还有之前搬花盆。
上上个月的第三周天气很好,花匠把花盆搬出花房,摆放到露天花圃,供露台上的主人宾客观赏。
尤里安看到了觉得好玩,暗暗记在心里,等花匠休息去了,他悄悄把花盆搬走,搬到空地上,摆成奇奇怪怪除了他本人谁都看不出来的形状,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然后他搬不回去了。
伊莲娜路过被拽住时,看到一只脏乎乎又可怜兮兮的小少爷。
他身上衣服上没有一处干净的,白皙的脸颊也溅上了泥巴点子,鼻头红润,嘴巴微张喘着粗气,眼睛点缀骄傲,仿佛刚刚完成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伊莲娜单是看他的样子,耳朵已经听到起居侍女发出惊恐的尖叫声。
她擦去他脸上的泥点子,唤来仆人把他带走趁夫人发现之前收拾干净,自己则卷起袖子,把花盆搬回花圃。
尤里安穿着一身干净的新衣服来找她,她已经搬完了。
尤里安难得洗澡没有磨蹭,所以伊莲娜离开前赶上了一个小尾巴,和小尾巴发出的滔滔不绝的崇拜声……
太阳快下山了。
伊莲娜看向不远处的山头。他们该回去了。
尤里安挑中了一匹枣栗色的牝马,走之前抱着它依依不舍,霍姆斯答应下次来就教他骑马,他才乖乖坐上马车——尤里安的马术课安排在十一岁,他还要等一年多。
要说伊莲娜和尤里安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四年前尤里安爬树摘果下不来的时候。
担心他受伤,侍女们慌忙跑去拿梯子;伊莲娜没什么耐心,三两下上树单手把他拎下来。
为什么她总能碰上尤里安无比窘迫的时刻?
因为十二岁前她都在庄园的磨坊工作,每天都要把小麦从仓库搬进磨坊,再把小麦粉搬进厨房或者仓库。
白象林在磨坊和仓库的必经之路上,是尤里安的娱乐场。
毫不夸张地说,她几乎每天都能碰到尤里安作妖。
她那时对尤里安没有好感,哪怕他是夫人的小儿子。
在她看来,他任性骄纵,总能用各种手段摆脱仆从自己潇洒,最后又总是让自己身处险境,他是小少爷,即使犯错也能安然无恙,他身边的下人却不一样。
不论结果如何,他们少不得主人家一顿训斥,严重的还要受罚解雇。
后来夫人看中她选为贴身侍女,没过多久发现比起侍女她更适合做侍卫,那之后她经常因为夫人接触到尤里安,只是非必要她很少跟他交谈。
但不可否认,人心是偏的,跟一个人相处久了总能发现对方身上的一两处闪光点,只要人没烂到极点。
“——伊莲娜,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尤里安不满地说。
她回过神,对他笑了一下:“我在听,小少爷。”
她的笑容很浅,尤里安却看得一愣,他心虚地低头:“那、那你觉得这件礼物怎么样?”
“很好啊。”
“乱说,你还没拆开看过就说喜欢,你根本没听我说话。”尤里安瞪她。
伊莲娜理亏,默默拆开礼盒,礼盒下还有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她抬眼看向尤里安,他紧张地盯着她,无声催促。
这是……手套?伊莲娜诧异。
一双蓝灰色皮质手套,样式低调,只在不引人注意的边角,用金线绣上了一朵鸢尾花。
伊莲娜表情怪异。见她不说话,本来自信满满的尤里安开始变得惴惴不安。
“怎么了?不喜欢吗?”他问。
他有些失落:“我以为你会喜欢,前几次握你的手我发现很粗糙,我知道侍卫训练时会戴防护手套,但我给你的这副是日常用的。”
“我记得送礼是礼仪课的重点内容,您的礼仪老师应该有教吧。”
“啊?有教吗?”尤里安眼神躲闪,伊莲娜猜他当初一定走神了。
望着他清澈得像一汪湖水的眼睛,伊莲娜摇摇头,考虑到对方的年龄,显然不了解送手套背后的弯弯绕绕,简简单单认为她需要,就送出去了。
“没事,小少爷的礼物我很喜欢,我收下了。谢谢。”她又对他笑了笑,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眼神温和了些,虽然不多。
他回敬了她一个笑容,真诚而得意。
伊莲娜回想,身份使然她会下意识揣度别人行为背后的含义,尤其是对主人家,赏赐这一举动里有太多门道,这样单纯的赠礼,她还是第一次收到。
她离开前心里又说了声谢谢,即使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戴这副手套。
手套是一种特殊的象征物,人们觉得它连接心灵。某种语境下,异性间赠送手套代表着求婚告白,还有一种情况,贵族会赠送骑士手套以嘉奖对方的忠诚。
以她和他的身份,不管哪种含义都不合礼数。
且不论前一种,只提后者,她身为夫人心腹,理应与其他人保持距离,现在夫人的儿子嘉奖她的忠诚——赠送者无意,旁观者有心,真戴上别人就该质疑她的立场了。
……
这个时期的人们十四五岁成年,尤里安十三岁就要开始学着处理家族事物,他一边完成家庭教师的课业,一边跟着父母管理庄园内外的产业。
他与霍姆斯的接触也多起来。霍姆斯经常跟着父亲在外经营产业,尤里安经常向他请教,布莱德夫妇对此乐见其成。
繁重的课业和家族事务让尤里安无暇分心,直到某天伊莲娜回来向母亲述职,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伊莲娜。”穿过走廊,尤里安忽然叫住她。
“我在,小少爷有何吩咐?”伊莲娜对他行礼。
尤里安细细打量她,发现她长得更高更结实了,脸上属于少女的青涩慢慢向一种更加深沉的特质转变,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好像更耀眼了。
伊莲娜三年前受命离开庄园,带领旗下侍卫分队游走在卡利维斯顿公国境内,为布莱德扩张产业一路保驾护航。
这是件苦差事,伊莲娜接下任务时,所有人都这样想。
庄园里薪水优厚没有生命危险,不用随商队一路奔波;外面风餐露宿,需要时刻警惕豺狼虎豹、毒蛇虫蚁,还有四处流窜的土匪流氓,并且医疗不发达,瘟疫肆虐,不小心染上就会全军覆没。
除了伊莲娜没有人站出来,没人愿意冒这个风险,哪怕它的回报非常诱人。而当伊莲娜安然回来复命,所有人都有预感,从前往后,她的命运截然不同了。
“听说母亲将你升任为侍卫队队长,恭喜你伊莲娜,你完全有能力胜任这份工作。”
“谢谢,小少爷。”她客套道,“听说您已经开始接手庄园事务了,还处理得非常漂亮,听别人夸奖您我竟然丝毫不觉得惊讶。”
“相比于父亲和霍姆斯,我还差得远,前几天跟父亲他们讨论庄园外的产业,他们还建议我向你讨教一番呢。”他笑意浅浅地望着她,隐隐有些期待,“不知道伊莲娜有没有空?”
“随时恭候,小少爷。”
两人穿过石柱长廊,大理石柱顶端雕刻连片的大型浮雕,长廊两侧种有齐整的柏树林,烈日炙烤下,空气中若有若无散发着这一股奇特的柏树油脂挥发的香气。
这是个惬意的午后。尤里安想。
“尤里安小少爷日安,伊莲娜队长日安。”路过的仆人匆匆忙忙停下,谨慎小心地对他们行礼。
走远后尤里安忽然发出一阵轻笑,伊莲娜侧头看他,他微笑着解释:“都知道你是未来的骑士大人了。”
伊莲娜摇摇头:“骑士册封一事还没定论。”
“但也不远了。”尤里安轻声说。
单凭她的军队声望,布莱德家族就必须做出表示,册封骑士已然板上钉钉。
姑且不谈战功,经过三年时间,伊莲娜旗下是一支侍卫队完全无法匹敌的正规军,这支正规军从一百多人扩充到千余人,比整个庄园的侍卫人数还多。
她昨天带领手下回来,庄园比往常紧绷得多。
而且……尤里安想到他母亲的话,不知道该替伊莲娜高兴,还是替家族担忧。
母亲说正规军不事农业,一个正规军的所有花销至少需要三到五个农民支撑。
伊莲娜手上的一千多正规军隐藏着几千甚至上万的农民,这意味着在布莱德的耳目之外,她很可能已经发展起了自己的土地和势力。
这很危险,对于家族来说。这把布莱德的利剑是否会噬主,取决于她对家族的忠诚。
母亲再三提醒他要警惕她,让他尽可能远离她。
尤里安盯着脚下,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昨天才答应母亲,决定先不要接触她,可一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即将没入拐角,他还是忍不住叫住她。
她不在庄园的时间里,他明明没有想过她,没有把她放得很重要,甚至忙起事务来都快把她忘了。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某种心绪像种子一样埋进心里,没有阳光没有雨露,再次和她见面时就这样悄无声息发芽了,让他措手不及。
“小少爷是有心事?”尤里安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以为自己的心声被她听见了。
“没,没有……”不小心瞧见她嘴角的笑容——伊莲娜笑容变多了,不管是出于礼节还是怎样,她笑容确实变多了,尤里安突然改口,“如果有,你会帮我吗?”
“乐意效劳,小少爷。”她没问他心事是什么随口答应了,尤里安想起自己送礼物那次,她也是没看过礼物就敷衍他说喜欢。她对他一点都不上心。
不知不觉他加快脚步,把伊莲娜甩了五六米远。
其实尤里安小少爷不明白,简单的主仆关系,主人不需要询问仆人,仆人只需要说是,然后老老实实完成主人的任务。
然而小少爷很贪心,他贪心一种在平等关系的土壤里才能生根发芽的东西。
小少爷生气了。伊莲娜坠在后头神游天外。刚刚还感慨“小大人”气势越来越足了,现在又耍起小孩子脾气。
“——伊莲娜队长午好。”一道声音含混着笑意传来。
伊莲娜停下脚步,寻声望去,弯眼一笑:“霍姆斯少爷午好。”
尤里安原本还憋着一口气不回头,听见笑声连忙看去,只见她和霍姆斯站在一起,相谈甚欢。
伊莲娜对着霍姆斯礼貌微笑,心里波澜不兴。
对方野心多年未变,隐隐透露要同她结盟的意思,这些年这种心思不但没有停歇,反而愈演愈烈。
余光看到不远处盯着这边傻站的尤里安,她愣了一下,霍姆斯以为她对提议感兴趣,煽动得更加卖力。
她没想到尤里安还在等她。
不好晾着小少爷太久,伊莲娜拒绝了霍姆斯,既然不是一路人,多说无益。不管霍姆斯表情如何,她转身朝尤里安走去。
“尤里安小少爷。”她走过去。本来答应帮小少爷解决心事,现在好像还添了一把火。
“您还没告诉我您的心事是什么、我该怎么帮您解决。”
伊琳娜微微低头,尤里安十三岁,个子刚到她下巴,他仰头抿嘴看她,更像不服气要干架的小动物了。
她绝对不知道,自己眼中满脸不服气想干架的小少爷到底在想什么……
小少爷在想,伊莲娜真好看。
长发盘在脑后,干净利落,睫毛很长,阳光下留下一小片阴影,眼角略微向上挑,面无表情时显得凌厉淡漠,如果眼角带一丝笑意,再稍稍低头看人,会有一点稍纵即逝的纵容和温柔。
——对,就像现在这样。
他心头萌生出一股冲动,心中的期盼自然而然化作舌尖的单词蹦出:“你陪我散心吧。”
……
那不是一个美好的回忆,他们遭遇了袭击。
“母亲,这不是伊莲娜的错!她甚至为了保护我还受了伤!”尤里安抓着他母亲的衣袖,恳求道,“您别罚她,是我的错,是我提议去的,她只是——”
费奥娜夫人端坐在绣着金色鸢尾花的皮革椅上,她面色低沉,缓缓放下茶杯,语气严肃地说:“好了乔尼,不要胡闹了,你先出去。”
“带小少爷出去。”她吩咐身边人。
“不要!母亲!这不是伊莲娜的错,她身上还有伤!”尤里安试图从高大的侍卫手里挣脱,可惜徒劳无功。
尤里安被侍卫带走,房间里只剩下费奥娜夫人和跪在地上的伊莲娜。
“伊莲娜。”
“我在,夫人。”
“身为仆人,不顾庄园的规矩,擅自带小少爷出去,这是第一重过错。”
“是,夫人。”
“身为仆人,不及时阻止反而陪着小少爷胡闹,这是第二重过错。”
“是,夫人。”
“身为仆人,让小少爷身处险境,险些丧命,这是第三重过错。”
“是,夫人。”
“我要罚你,你有异议吗?”
“没有,夫人。”费奥娜夫人眼神冰冷地打量她,伊莲娜脸上没有任何不贫和埋怨,脊背跪得笔直,眼睛低垂无比驯服。
“自己去领罚吧。”
“是,夫人。”伊莲娜行礼,平静离去。
她离开后,费奥娜夫人又把尤里安叫回来。
“母亲明明是我的错,为什么要罚她……”尤里安脸上还挂着泪痕,费奥娜夫人摸了摸他脑袋,用手帕把他脸上的泪水擦干。
“我亲爱的乔尼,你是布莱德的小少爷,布莱德庄园未来继承人,怎么会有错。”费奥娜夫人轻轻叹气。
尤里安听到这里,眼睛瞪大,他不敢相信他最温柔可亲的母亲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仆人不安分,我帮你敲打她,免得她忘记身份,妄图与主人平起平坐,即便她未来册封骑士,在主人面前也要低下头颅,不能有半分逾矩之心。”
母亲慈爱地看着他,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要牢牢抓住布莱德家的权柄,不要再像今天这样心软。”
下属的来信被火焰吞没,零星灰烬落入水盆。
伊莲娜脱下上衣,正要解开绷带给自己上药,忽然听见敲门声,熟悉的声音从门缝挤进来,她简单披了件衣服,随意扣几个扣子起身开门。
“伊莲娜!你……”在她坦然的目光里,尤里安脸颊肉眼可见地变得红。
“进来吧。”她侧开身子,尤里安低头从她身边经过,身上的药香直往鼻尖里钻,一想到这股味道是从伊莲娜身上传来的,他窘迫得脖子红透了。
伊莲娜除了锁骨别的都没露,绷带和衣服把她上半身裹得像木乃伊,但架不住尤里安小少爷脸皮薄,走起路来差点同手同脚。
“伊莲娜,我给你送药了。”好不容易静下心,脸也没那么红了,尤里安捧着一盒药膏献宝似的看着她,“用这个好得快,不会留疤。”
伊莲娜看了一眼,没有接,背过身子淡定地说:“你帮我上药吧,我够不到后背。”
尤里安一开始还很扭捏,看到她光裸的后背上纵横交错的新旧伤疤,脸上的红晕褪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不争气的眼泪咕噜咕噜地往外冒,尤里安一边咬着嘴唇憋住哭声,一边拿着药膏往她后背上摸。心疼和愧疚两股情绪在他心里横冲直撞,心里憋得难受。
“尤里安小少爷。”
“我在这伊莲娜。”他努力保持声线平稳,不想被她看穿。
“小心您的义兄,霍姆斯少爷。”伊莲娜背对他,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她声音冷清地说,“这场针对您的袭击,有他的一份功劳。”
袭击针对尤里安,也针对她,霍姆斯·布莱德可没有众人口中那样亲和宽厚。
回想起刚才那封信,下属给她的信中不仅提到霍姆斯,还提到了尤里安。他被禁足了,半夜趁守卫松懈偷跑出来。
当然,能在重重把守下逃出来并找到她,少不了她下属们的贴心关照。
背后很久没有声音,伊莲娜无所谓他信不信,人有远近亲疏,给他提个醒算是抵偿小少爷在夫人面前对她的维护。
“——我明白了,我会小心的。”尤里安低声应道,语气听起来很低落。
“伊莲娜……”
她眯着眼神,不知道想什么:“小少爷想说什么?”
“对不起,我母亲她……”
她拦住话头,一针见血:“如果小少爷是因为愧疚道歉,我欣然接受。如果是别的——我相信您明白,没有人能替别人道歉。”
说完,她不再开口。
冰凉的药膏抹上伤口,痛感几乎忽略不计,一股凉意轻抚过后背,她身体一僵,下一秒放松下来,问正往伤口上呼气的尤里安:“小少爷您在干什么?”
“还疼吗?我去跟母亲提议推迟仪式吧。”尤里安无法想象她伤成这个样子,明天要穿着几十斤重的铠甲参加册封仪式,仪式中途还不能休息。
“太强人所难了。”
伊莲娜低垂着眼帘,一圈一圈往身上缠绷带,她说:“小少爷,您觉得夫人不明白么?”
身后安静了好一阵子,她才听到尤里安沉闷干涩的声音:“可是伊莲娜,我心疼你。”
骑士册封仪式推迟了两周。
伊莲娜最近都没有见到尤里安,心想他可能答应了夫人什么要求,她没多纠结,总归夫人不会害他。
“伊莲娜。”尤里安从枫树背后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