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索。
墓碑很简单,看着有些旧了,似乎已经修建很久了。
角落里写着修建日期,那真是我高中第一个寒假,发了整整三天烧的那段时间。
“……这是我要求的。”欧珉义抚摸着那个名字,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解释给我们听,“他很喜欢这个家庭,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家人待在一起……现在他梦想成真了。”
林周锁墓的旁边就是他的父亲,他的祖母和祖父葬在前面,他们一家整整齐齐,全都住进了四四方方的盒子里。
后来听欧珉义说,墓碑之所以建的那么晚,是二伯说阿锁给他托梦,跟他说了这个日期。
我不禁想到梦里那个男人,所以,这就是林周锁和我所做的,最后道别吗?
我不清楚,也永远不会知道真正的答案了。
我们在这里住了一晚上,隔天起来,父亲斟酌片刻后询问我,是真的打算留在这里过暑假,还是跟他回去。
我看向楼观岳,他也在看我。
“……留下吧。”我哑着嗓子说。
楼观岳偏过了头,闷闷地说:“赞成。”
欧珉义和乐鲤招待我们,送走我的父亲后,我们四个坐在林周锁家的客厅里发呆。
林周锁的家一直被欧珉义照看着,二伯偶尔会过来坐坐。他好像一下子老了三十岁,明明人正值壮年,他却看着像糊了一层纸,风一吹,连骨架子都会散掉。
似乎父亲也觉得,我在这里陪陪二伯也没什么不好的。
林周锁不是话多的人,往常我们这么坐着,都是他们三个在说话的,沉默是属于我和林周锁的。
哪知如今没了林周锁,我们几个都像是被剜去喉咙的鸟,只能徒劳张着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只是没了一个人而已,我们却搞的跟天塌了一样。
我摸了摸脸,不知何时淌下了泪。
我才十八岁,我已经累了。
促使我成长的最后一块拼图,终于被林周锁以死为代价,递到了我手里。
林周锁深深地影响到了我,他苍老的灵魂被我刻进脑海深处,阴阳两隔的这些年,记忆脱离我,灵魂在模仿。
我以后再也见不到林周锁了。
林周锁曾经说过我很单纯,在我看来,单纯的人反而是林周锁。
但他的单纯却不是小孩子那样的单纯。真要说起来,他只是看得通透。就像他开解我那样,他明白人生很短,他知道人生真的很短。所以他爱他所爱,愿他所愿,尽力而为,不负这一场人生。
他才是活得自由又洒脱的人,好像一阵吹过平原的风,什么都留不住他。
锁拴不住他,也无法扣住他的魂。
他又会像山一样平稳,坐在那里笑看人间。他看得清,读得懂,但他一己之力微小。
于是他想,那就这样吧。
他的性格像山一样坚韧,他的行为却处处透露着牵挂和不忍。
林周锁啊林周锁,好一个大骗子。
二伯看见我,无声地落泪。
我走向他时,还能听见他喃喃地说:“阿锁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这孩子!傻啊!”
不知何时下起来雨,我看向外面的雨幕,平静地想,林周锁不傻。
林周锁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他只是累了,才走了。
他,只是累了。
这个暑假过得没滋没味,阴雨连绵,自我们来后便一直下雨。
我们闷在家里打扫卫生整理东西,我找到一封林周锁留给我的信,但我没有看,只是好好地珍藏起来了。
我想等到我老死的那一天,我再打开信,假装我们一起度过了这一生。
假期结束,我们去读林周锁错过的大学,欧珉义继续捣鼓他的直播事业。
他乘了东风,人上进努力,运气也不错,如今已经是某网站数一数二的大流量了。
正如林周锁相信他会成功一样,他果真没有辜负好兄弟的信任。
我的人生已经被定格,再怎么扑腾也就那样了。
真没想到我父亲和二伯的话没有在林周锁身上应验,却被我偷来用了。
往后我遇见的每一个人,身上都有林周锁的影子。
我会想,这个人的眉眼跟他很像,那个人笑起来的神态也像他,旁边的朋友穿着打扮有他的影子……
看见太阳,看见月亮,看见怅然若失的自己,我知道我永远忘不了林周锁。
成长抽丝剥茧的痛,让我猝不及防。
我想我再也无法爱上任何人了。
合上相册,窗外的雨还在下,完全没有要停的样子。
……光阴荏苒。
很多年后……说不清到底多少年。我小有所成,带着荣誉返乡,去见我长眠的心上人。
还是下雨天,我们几个熟人碰上面,他们默契地把空间留给了我。
这是他的忌日,我没有带花。
我要惩罚他,不给他看花,谁让他走得毫不犹豫,都不跟我说一声再见。
欧珉义比我来得早,他给林周锁放了一束花。
我很想把花扔了,林周锁坏,不配看这么好的花。可这花是欧珉义带来的,我无权处置,只能暗自生闷气。
我给林周锁撑着伞,拿着曾经祭拜过祖父的那种酒壶,也顾不上下雨天阴凉,搬来一块比较干净的砖头在墓前坐下,跟他你一杯我一杯喝起了酒。
雨天适合小酌,我抚摸墓碑上的照片,不知道是谁选的,那张照片是从大合照上剪下来的。
那张神态各异的大合照,只有林周锁被单独裁剪出来,只有林周锁,只有他离开了我们。
我没有在意雨水打湿了我,等我再度起身时,我已经像是从水里爬出来的野鬼,孤零零等着再也不会出现的人。
到底是哪里让我们错过了呢?
我想,大概是生不逢时吧。
我如果可以先你一步长大就好了,我就可以守护你,而不是活在你的庇佑里,还要向你不断索取。
当晚同欧珉义他们喝酒,欧珉义喝醉了,他看着跟林周锁一点都不像的我,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阿锁。
只是这次,阿锁不会拍拍他,把他送回卧室了。
欧珉义不喜欢林周锁,他对林周锁并没有那些肮脏的欲望。
于是我更加为他悲伤。
那是他的挚友,与他相识十多年。
从今往后,他再也找不到那么懂他的人了。
但我无法同情他,因为我爱林周锁。
这份爱来得太早,而林周锁也死得太早。
它只会沉淀在我心里,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发酵,烈酒一样熏腾着我,把我彻彻底底变成爱的容器。
明明这份爱是套住我的缰绳和枷锁,我却心甘情愿。
他才不是锁,他是打开我的钥匙。
隔天雨停,我们几个带了酒和祭品,准备再去祭拜林周锁。
我们在村头看见一个女孩,她看上去与我年岁相仿,拦下我们,说来找林周锁的。
她说她叫周桓,是林周锁同父异母的妹妹。
我端详着她,哪怕她是个女孩我是个男孩,不管谁来辨认,都会觉得是她更像林周锁。
她在得知林周锁已经死去很多年时,表情看上去很难过。
我问她为什么要来看林周锁,女孩沉默许久,苦涩地说:“哥哥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没想到……”
我们带她去了墓前,我看着她给林周锁倒酒,喊林周锁哥,旁边的欧乐两人背过身去,楼观岳也不忍地闭上眼睛。
在酒液倒入泥土后,我闻着雨后泥土混杂了酒的清香的奇妙味道,忽的想,你看啊,林周锁。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爱你,只有你不是。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