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祖父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又在旁边祖母的墓前重逢一遍这套动作,最后我看看不远处大伯的墓地,又回头看了眼背对着我的林周锁。
他好像还无法坦然面对大伯,而我至今不清醒他到底有什么错。
命运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我不知道大伯的死因,事情过去太久远,林周锁从没说起过这些。
直到很久以后,我在某次酒后,醉醺醺地问起二伯这件事,同样喝醉的二伯掉下一滴眼泪,他说,大哥带阿锁开车出去玩,中途不小心出了车祸,大哥死无全尸,阿锁毫发无损。
毫发无损的林周锁活了下来,可我总觉得他早就死了。
爱的对立面是恨吗?
不。
我再次回头看向林周锁,他一直背对着这边,让我无法看见他的表情。
这一刻,我可以笃定地说,爱的对立面是死亡。
我没有掉下任何一滴眼泪,只是感到心境悲凉。
我打开袋子,发现里面还有两块毛巾和一包没有拆封的湿巾。
林周锁就是这么细心,我总想不通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低着头烧了该烧的,把饼干和瓜果摆上去,又擦干净那三块墓碑,最后点燃了香,拿着酒壶和酒杯,回头喊林周锁。
林周锁转过头来,嘴里叼着一根烟。
我愣了一下,他也愣了一下。
这人很少抽烟,我没见过几次,他没有烟瘾,我想他只是有些烦躁,所以才需要尼古丁来麻痹心脏。
“哥。”我喊了一声,他没有回应。
“林周锁。”我叫他的名字,他扔了烟蒂,踩灭,紧接着拿出纸巾,蹲下把烟蒂包进去。
林周锁做完这一切,才抬头道:“不想跟他说点什么吗?我可以回避的。”
说点什么,有什么好说的吗?
我这样想,却不能这么说。
林周锁多么想代替我站在这里,我都知道。
眼睛是不会欺骗别人的,但眼睛会欺骗自己。
“嗯……我有话要说。”我违心地说。
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并没有话要跟这个陌生老人说。
只是我做的这些,似乎是林周锁希望我做的。我猜他听出了我的不情愿,但他并不在意。他笑了笑,往北去了。
我转头看那个墓碑,碰了碰,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我没有跟老人相处过,也不清楚说些什么才合适。
但我总要说的,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哪怕是隔着时空。
“……我很喜欢他。”我想了想,说,“虽然您可能不喜欢林周锁,但我很喜欢他。”
我想,这些话要是老人生前听了,估计能活活气死。但老人已经走了,就算他的灵魂再生气,也无济于事了。
“我觉得扬索没有林周锁听起来顺口,感谢您没有给他改名字。”
如果改了,老爷子估计会更生气,真是幸好没改。既顺了老爷子的气儿,也便宜了我。
如果林周锁跟我一个姓,那我大概会对他敬而远之。毕竟是堂兄,以后也不会再见,关系再亲近又能亲近到哪里去。
但他姓林,叫做周锁。
单从名字来看,我与他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总之,谢谢您把他养大。”我深深地鞠躬,情真意切地表示感谢。
该说的不该说的,想说的不想说的,我搜肠刮肚,发现自己确实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回头去看,远远的,林周锁正靠着树干发呆。由于离得远,林周锁在我眼里变得模糊,有些梦幻,很不真切。
这是不常见的画面,我眼疾手快拍下了这一幕,打算回去临摹,重新画下来。
“林周锁——”我手作喇叭状,大声喊道,“我说完了。”
林周锁朝我招手,向我走来。他走得并不快,晃晃悠悠的,像是在逛后花园。
我喜欢他这一副悠然自得的放松模样,不像往日那样紧绷,看着似乎近了很多,到触手可及的程度了。
“敬酒了没?”人未到声先至,我看看脚边那壶酒,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喝吗?”我迟疑地举起酒杯,问,“不是你来喝吗?”
林周锁诧异地看我,道:“怎么会是我来喝,你是他孙子,肯定是你喝啊。”
他说得理直气壮,可能因为他很少说不靠谱的话,我一下没反应过来,居然被他带进去了。
事后想想,林周锁说的不太对啊。我是亲孙子,林周锁也算半个孙儿,怎么来祭拜,就我自己陪老爷子喝?更何况我才十六,高中生喝什么酒。
但当时的我并没有想那么多,因为林周锁又笑着哄道:“陪他喝一杯呗,小酌怡情……求你了,扬错。”
我被林周锁的笑给蛊惑,连他服软的话语都忽略了。他从阳光普照中走来,像这广袤平原上高耸的一座山。
高大又坚固,能遮挡一切风雨。
他这副模样令我着迷,似乎他能包容我的一切,会永远顺从着我,会永远在乎着我。
“行,我喝。”我顺了他的意,倒了两杯酒,一杯洒在了坟前,一杯自己干了。
这酒很辣,劲儿很足,林周锁不准我多喝,他看着我喝了一小杯,然后把剩下的酒倒了一半在坟前。
我看着另一个杯子,道:“直接对瓶吹吗?那你准备两个杯子干嘛?”
林周锁动作顿了顿,我说完的那一瞬间就后悔了,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好在林周锁并没有在意我的失言。
他倒了倒酒壶,把瓶口那两滴酒液用手指抹去,等确定干净了,这才不紧不慢地说:“老爷子爱喝酒,本来不想给他喝这么多的,一小杯就够了,但今天你在,我想着,他肯定会想多喝两口的。”
生前没有见到几面的孙儿来坟前祭拜了,老爷子再冷硬的心都要软上三分。
我无法不对这个的林周锁动容。
而我看着林周锁把那个被我放在一边的饭盒打开,他蹲下轻声说:“这是扬错给您做的水饺……是我教的。再讨厌我,您也吃点吧。”
他祈求的语气太明显,令我感到心疼。
好在他没有在老爷子的坟前停留太久,站起来后,我看见他给祖母鞠了个躬,然后他停顿一会,才在我鼓励的目光中怯懦地走向大伯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