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的墓离得不远,我看着林周锁走过去,看着他慢慢弯腰跪下,看着他磕头,看着他站起来。
他的动作在我眼里慢放,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只是那背影,怎么看怎么沧桑。
我无法抑制地迈出一步,却在林周锁转身的那一刻下意识退了回去。
“你没什么要说的吗?”我再度向前一步,攥起了拳头。
走向我的林周锁被我这副模样吓了一跳,他居然被我唬住了。
“啊……”林周锁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看着有些迷糊,纳闷道,“我?我……还要说什么?”
我心底涌出一股悲愤的情绪。若是以往,看见走向我的林周锁,我一定会感到非常开心,心里都要冒出惊喜小泡泡了。
可这一次,冒出泡泡的却是眼睛。
我眼前有林周锁,林周锁身后是他养父的墓碑。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正微笑着,说不出原因,我只觉得那照片与林周锁至少有五分相似。
明明小时候长得那么不像,为什么大了反而越看越像呢?
林周锁,是你的心在向他靠近吗?
我不清楚我为什么要哭,可眼泪就是无法抑制地从我眼里涌出。
林周锁有些手足无措,他茫然地看着我,不明白我到底为什么要哭。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我哽咽着说。
恍惚的林周锁下颌抽动一下,他的眼睛微微睁大,却不看我,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成拳,视线偏移到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他在逃避。
我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我想他不可能意识不到。
“你不跟他说点什么吗?”我重复道,“他是你父亲。”
擦了擦眼泪,我发现我居然出奇地平静。
在最初那最无法阻止的巨大情绪翻涌过后,剩下来的原来只是麻木一样的平静。
我甚至连用力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真想揪住林周锁的衣领问清楚,问问他到底在想什么。
看着那么高深莫测,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反而跟个纸老虎一样,看一眼都让人恨得牙痒痒。
林周锁此刻居然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看向我,我感到我们的身份在这一刻发生置换,我是长辈,而他是那个听我命令又不知如何是好的孩子。
不……不是我们的身份发生置换,而是,而是林周锁还没有长大。
我终于切实意识到,失去父亲对一个孩子而言是多么大的打击了。
至少,林周锁可能永远都走不出那个魔咒了。
他看上去真的没什么话要说,他正欲言又止地看着我,他很茫然,他像个孩子……他就是个孩子。
神走下了神坛,失去光环的他并没有令人类厌弃,供奉着崇拜他的人类反而因为神的走近产生了无法抑制的喜悦。
人开始怜悯神,于是神将不神,人将不人。
在这一刻,我们彻底平等。
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堂兄,我不再是跟在他身后追逐的小朋友,我们的人格终于达成一致。
阳光正好,这次换我来走向他。
我们靠近,我们对视。
我情不自禁伸出手,而他顺从地低下头。
没有别人,只有我们。
这个吻漫长又单纯,没有任何爱与欲的嫌疑。
我们拥抱在一起,没有人站在孤单的角落。
水到渠成一样的吻,在那之后,我们的关系没有任何变化。
这似乎是我们那些不必要存在的默契,总之,互相松开时,我们同时偏开了视线。
没有人说话,只有阳光照样的温度和风吹草地的沙沙声,一切都那么祥和。
我不切实际地想,如果时间停在这一刻,那该有多好。
可年少时的幻想永远只能是幻想,没有桥梁能通向少年人的幻想,这可真令人惋惜。
我们在坟前站了一会,可能只有一会,也可能很久。
直到晌午肚子饿了,林周锁才摸摸鼻子,轻声说要回去。
我看了他一眼,说好。
那个吻并没有改变什么。林周锁还是林周锁,扬错还是扬错。
他仍然是名正言顺的堂兄,我也是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小朋友。
但我明白,在林周锁的心中,已经开辟出了属于我的专属位置。
我真想让人把我们拥吻的那一幕拍下来,不能留作纪念或许是最令我遗憾的事情。
离开前,林周锁再次回头看了眼那些墓碑。
他眼里有不舍和留恋,我还能看见他眼底汹涌的爱意。
我忽然意识到,祖父的去世不仅仅代表了一个老人的离开。那是世界上最先知道真相的人,从今往后,所有的罪恶都留给了活着的林周锁。
……林周锁再也走不出去了。
命运总是开这样的玩笑,明明不论怎么看,他们更应该是亲人,偏偏我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才名正言顺。
“想什么呢?”林周锁拍拍我的肩膀,他明亮的眼睛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沉稳,我看见他把这里的垃圾装进袋子整理好,又轻轻打扫一下坟墓前,等这一切都完成,他才招呼着我离开。
他似乎轻松了不少,就好像来这里一遭并不只是为了祭拜,他也卸下了一些负担。
尽管我不清楚他到底卸下了什么,但不管怎么说,他只要能想开,能向前看,那就再好不过了。
回去时林周锁想走好走的路,他估计觉得上下坡太难为我,就想着迁就我。
我觉得如果这次来的人只有他,他可能要在田野里撒欢够了才会回去。
没办法,谁让林周锁生来属于自由呢。
我看了看他指给我的那条顺畅的好路,摇头,只说要原路返回。
林周锁很诧异。
“真的要原路返回吗?”他担心地说,“爬上爬下很累,还会把衣服弄脏。”
“没事。”我揪着已经沾上尘土的衣服抖了抖,说,“走吧,就原路返回。”
“那行。”林周锁见我执意要走,他自顾自嘟囔道,“那就权当锻炼了。”
我好笑地想,走这么两步能练个什么呢,也就起个心理安慰的作用了。
看着那压根不是路的路,我丝毫不担心自己会出意外。
这是林周锁打小就走的路,他闭着眼睛都能安稳地走。而我待在他的身边,我知道他会护着我,不会轻易让我受伤。
“有只奶牛猫。”林周锁爬上河岸,忽然说,“扬错,回头看。”
我正往上面爬呢,闻言扭头,看见河床上的草丛里,一只长得很抽象的奶牛猫正弓着身子看我们。
“别看了,拉我一把。”我对猫没什么兴趣,无奈道。
我发现林周锁有时候很幼稚,就比如这时候,他还开心地朝奶牛猫挥手,笑得非常明显。
明明奶牛猫鸟都不鸟他,朝他哈了两口气,就嗖地钻进草丛头也不回地跑来。
“再见,以后再来看你!”猫跑了,林周锁一点也不恼,他还老伙计一样挥手,说的跟真的一样。
我趴在河岸下面问:“你认识那只猫?”
林周锁说得理所当然:“不可能认识,这边野猫太多了。”
那你以后怎么看它,空头承诺有什么意义呢。
这话我没说出来,我说:“快把我拉上去啊,别看猫了。”
林周锁总有属于自己的奇妙想法。
他眼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甚至一粒尘埃,可能都与我看见的不那么一样。
那些死物,在他眼里都是活的。
“快上来。”林周锁伸过来的手永远那么温暖,他的手心有一层薄薄的茧,摸上去并不光滑。
他把我拉上去,等我休息够了才继续往家走。
“你看上去不需要任何人。”我跟在他身后,轻声说。
这话看着莫名其妙,但林周锁稍微一想,就明白我想说什么了。
他笑了笑,说:“怎么可能呢,人可是群居动物。”
他话是这么说的,但我就是觉得他孤僻。
明明他身边有欧珉义和乐鲤,那两人永远不会让他孤单。但某些时候,他看上去特别落寞。
就比如现在。阳光打光在他侧脸,从我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他影子里潜藏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