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皇帝从始皇帝巨像头部的铜宫,冒雨回到曾是大秦太子官邸的东宫,大约是在机械钟走到钟盘正左位的“日落”时分,也就是旧日的酉时。
除了安装了永远发光、用百叶罩子调节亮度的黄石灯,这座复写燕国王宫而建的中式殿宇,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也不能免俗地悬挂了一台靠上弦来驱动的机械钟。
可在这个雨夜,三世皇帝忽然越看越觉得这挂钟不顺眼。
“奇技淫巧!”他心里骂道,“跟室内古朴的陈设完全不搭!”
自从厚实的殿门砰然合上之后,那慢吞吞移动的指针,不知不觉中划过了相当于戌时的“黄昏”和相当于亥时的“夜深”,又一次逼近了正上位的“午夜”。
已经在大殿呆了将近三个时辰的陛下,继续在东宫大殿里一边踱着步子,一边眉头紧锁。
“在大秦帝国重新复兴华夏文化,”陛下思忖,“说得容易,做起来难。”
“因为,”皇帝继续想,“四书五经、六艺经传,已经荒废了将近三十年。旧时代的读书人,早就后继无人了!”
“唯一的例外,”陛下接着想,“就是那个所谓的‘大公国’。在那神秘的息壁围在旧齐之地,华夏文化的火种至今仍在延续。”
“五年前,”他继续回忆着,“高空通风器被安装在了维摩纳上面,朕立即组织了对大公国的高空侦察。两架维摩纳飞跃五哩之高的息壁之际突然失联,但传回来的最后影像里,丘陵半岛,村镇相望,田连阡陌。”
这时候,陛下猛地睁开了棕色的睛瞳。
“更重要的是,”他说出声来,“前往大公国的那群月氏奴,还带走了我母亲的遗骨,煞有介事地供奉为圣物!”
想到这里,扶苏从席子上站起身,在大殿里来回踱起步来;
举手投足透出来的焦虑与躁动,仿佛他还处在那个根本睡不着觉的年纪里,彻夜跟侍卫罗穆斯长谈。
“要入侵大公国,”陛下寻思着,“就必须推倒息壁巨墙。要推倒息壁,就必须铲除天柱峰之中的‘息壤’。”
泰山主峰天柱峰的山体之中,埋藏着一根无比高耸的“天柱”;
“鲧”所获取的能够自我繁殖的息壤,就被“禹”用来封住天柱。
后来,当扶苏抗拒了始皇帝事出反常的遗诏,躲过了陆克山匪夷所思的行刺,并且按部就班地实现那前无古人的大秦帝国,便有一群半人半鱼的“人鳐”,依照它们的某种顽固信条,试图阻挠三世皇帝的计划。
就比如,当大秦铁蹄即将踏平大公国的时候,那些制造了高耸入云的息壁,用来保护齐地的儒生和月氏人。
上面这些消息,都是熟悉《喀巴拉》的胡亥在白天的时候透露给他的皇兄的。
但是陛下接下来所思考的,则是他自己掌握的机密。就算消息灵通的胡亥,也要向皇兄询问。
“如果要清除天柱峰之中的息壤,”扶苏寻思,“就必须动用‘高鼎’,召唤不死万人军,且将其维持数日之久!”
“不死万人军”,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五个字,已经不止一人当面向陛下询问过。
回想一下傀儡秦王嬴政从吕不韦手中夺回政权的过程。
时年二十一岁的嬴政,身边只有陆克山一个伙伴。
之所以能打败权倾天下的吕相邦,是因为这两个嘴巴没毛的小伙子用万能的玉枝进入了大秦国库,然后从中召唤出一支使用闪电的部队!
同样地,在殷墟之下用了半天时间全歼项羽反秦武装的,也是由扶苏召唤而来的闪电部队!
在内心深处,陛下盘算着只有他自己知晓的机密。
“事以秘成”这个道理,对于民间事务来说成立,对于军国大事来说尤其在理。
此时此刻,三世皇帝就是一名十足的“面壁者”,能够调动大秦帝国的任何资源,但是只有他隔着肚皮的内心,才知晓自己的全盘计划。
“这两次部署,”扶苏深思道,“父皇将不死万人军维持了了一天,而我呢,只挺了半天。好在,都完成了目的。”
“但是若要摧毁息壁,”陛下接着思考,“朕需要将不死万人军维持数天之久!”
“朕,”男人深吸一口气,“做得到么?”
人紧张时最容易产生便意。
陛下便又绕到写满篆字的屏风后面,进了寝殿之中的厕室。
蹲坐下去,便随后掀开帘子,开启了一扇玻璃窗。
立马,一股杂着细雨、寒意、泥土芬芳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扶苏顿感清爽,倦意全无。
在这个雨夜,无法入眠的皇帝并不孤独。
就见不远处的台阶下,黄石路灯将不绝如缕的雨滴映衬出来。
一名穿蓑戴笠、身材高大的仆人正用一把大帚清扫落叶。
望着那一坨黑乎乎的背影,嬴扶苏并没有介意底下人背对御座的无礼,而是有那么一刹那,跟这些跟帝王之种天差地别的老百姓通了悲欢。
“那个人,”扶苏心想,“都跟我一样不眠不休。”
“不同之处,”陛下坐在马桶上苦笑,“他只需在身体上劳苦,而朕,则是心力交瘁啊!”
忽然,三世皇帝想到了一条出路。
按照希腊人的说法,某个掌管什么什么的神将这个灵光乍现的想法放在了陛下脑袋里。
“父皇当年,”扶苏回忆,“带我去了渭水南岸新都的奠基仪式。”
“在现场,”五十七岁的老人继续回忆着四十多年前的事情,“子车奉常按照始皇帝的意思用《周易》卜问了天意。”
具体的做法时,找三枚方孔圆钱,攥在手心里,默念自己想要卜卦的事由。
然后,将三枚铜钱抛掷到空中,落下后就呈现出不同的正反面:
假如某一次,三枚铜钱全是正面,那就得到了一个单纯的“阳爻”;
全是反面,则得到一个单纯的“阴爻”;
若是两个正面,一个反面,那就表示这是一个有待变为阴爻的阳爻;
若是两个反面,一个正面,那就表示这是一个有待变为阳爻的阴爻。
如此重复六次,那就得到了六爻,自下而上构建起来一个卦象,称为“本卦”;
如果存在若干有待转变为对立面的爻,那么就在本卦之外,形成了一个新的卦象,称为“变卦”。
然后,翻开周文王被纣王囚禁在羑里城的时候所领悟出来的《周易》,找到刚刚得出的本卦和变卦,阅读卦象的下面由文子写下的卦辞,从中得到上天的指引。
当然,之前跟胡亥谈论“先知”和“占卜师”的不同之处:先知是能够看到未来的情形,占卜只能给出模糊的预示。
但在日常之中,哪里去找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先知呢?
流传了千百年的《易经》,就是凡夫俗子预测吉凶的最佳途径了。
“朕记得,”嬴扶苏继续回忆幼时见到的占卜场景,“新都奠基仪式上得出的卦辞非常神奇。”
“首先得到了‘丰’卦,”他继续想道,“并且变动为‘豫’卦。丰的卦辞是:‘亨,王假之;勿忧,宜日中’。而豫的卦辞是:‘大有得,恒不死’。这都预示着大秦的国运蒸蒸日上!”
天意不可违。
始皇帝于是拍板,用丰卦和豫卦给大秦帝国的两项事业命名。
在阿房宫地宫只用研究如何用“无竭轮”获求丰富能量的计划,被命名为“丰亨之业”。
而在祖龙父亲庄襄王的祭庙地下,在从地下两层下挖至地下五层的大秦国库之中,那利用厉龙遗骸研制兵器、豫备战事的计划,则被命名为“豫大之业”。
“现在,”陛下想道,“朕不确定自己能否将‘不死万人军’维持足够久,从而清除山体中全部的‘息壤’,推翻息壁,入侵大公国,把那群儒生全都抓回来,帮助大秦重新恢复华夏文化。”
“那么,”嬴扶苏心里决定,“不妨用周易卜上一卦!”
想到这里,老男人快速结束如厕,然后用自己的勾玉叫来了仆人。
“取三枚铜钱来!”皇帝当面吩咐道。
内侍连忙递上了三枚奥卜儿,也就是帝国颁发的机器冲压而成的铜币。
“不是这个!”陛下没好气说,“朕要旧时的钱!再找一部《周易》过来!”
是啊,三世皇帝现在不是前往古希腊的德尔菲神庙,向神通广大的女先知西比尔卜问吉凶;
也不是像古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那样,不合时宜地用烤乳猪来宴请被俘的犹大国先知但以理,询问王朝的兴衰。
现在,扶苏需要用华夏先祖的方式,占卜关于神州的前途和命运。
新铸的希腊式钱币就不能用了,中原的问题还是需用中式货币来解决。
东宫的仆役不敢怠慢,连忙开始奉旨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