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在杏花微雨中启动了这来自天外的载具。
尾部的喷嘴射出了强劲的气流,中后两对长足在离地而飞的同时收拢起来。
整架飞行器支棱着黑洞洞的一对前足,直冲那雾蒙蒙的黄昏天空。
其实,在五石散的药力之下,帕萨斯原本打算继续审问铜宫之囚。
但奥德修斯宰相和阿克琉斯元帅双双浑身湿透,第无数次站在铁栅门外恳求陛下批阅并批阅已经堆积案上的报告,皇帝陛下便再也无法拖延自己的职责了。
三世皇帝驾驶维摩纳冒雨回到了东宫大殿。
尽管浑身湿漉漉,加上饥肠辘辘,帕萨斯没有半点心思用膳和换衣。
当东宫的侍从端着热汤和新衣涌上前来的时候,陛下推推搡搡地把他们全都从大殿轰了出去,并且要求关严大门。
一屁股靠坐在了正席上,湿服乱发的帕萨斯俯视着几案上的一大堆以莎草纸形式承载的公文。
而原本的二十二卷《塔纳赫》,全都被这连篇累牍的文件完全遮盖住了。
帕萨斯扫了眼这些莎草纸卷轴,便靠在坐席的靠背上,长吁短叹起来。
之所以能“量子速读”,是因为这些报告里面实在没有什么新消息:从三世皇帝二十四年开始,国情一直是从糟糕变得更加糟糕。
首先,帝国的子民越来越少。
男女奴隶不育而终,破产商人自我了断,垂垂老者充塞道路,普通百姓的生育率日益下滑,拿不出生力军来供给社会了。
人口结构的剧变,导致工商疲弱,财富枯竭,犯罪激增。
大秦过去的繁荣,是建立在贪婪与蛮干之上的。
如今行情不佳,人们的兽性就像缺水过热的双锥无竭轮那样爆发出来。
红眼的经营者把钱不断投入无底洞,最终债台高筑,赔上全家的自由。
外邦人来到华夏,也带来了他们之间的旧怨,又与排外的中原人结下新仇。
各郡报告的血腥残杀,甚至惊到了久经沙场的三世皇帝。
时局艰难,让人们愈发相信,那不断来袭的地震、那反常湿热的气候、那逐年上升的海平面,都是众神对全人类的惩罚。
类似五石散的兴奋剂、致幻剂十分盛行,暂时麻痹神经,实为剜肉补疮。
最后这一点,“日出”时分喝下了整整两杯“散”的陛下深有体会。
服药之后,原本浓重的睡意一扫而空,浑身上下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可等药劲儿过了,周身又感到锥心刺骨的酸痛,简直让人痛不欲生了。
一下子仿佛老了好几岁的帕萨斯,靠在“扶苏”曾经靠过的竹子垫背上,在脑海里仿佛与另一个自己争辩。
“也许,”他想道,“当年祖龙临终时,突然被某种神明附体,如同希伯来先知般看到了三十年后种种败局,故而决定提前终结两项计划、外加上我的性命吧!”
三十年前,子车大夫携带《遗诏》和放在保温盒里的青龙剑感到位于云中城的太子督军府,亲口向扶苏宣布了始皇帝的驾崩和废太子扶苏的死刑。
那之后,这一幕就无数次出现在帕萨斯的噩梦之中。
“就像,”帕萨斯继续回忆,“罗穆斯的独子德米特留斯,在宴会上的跪地陈词:‘雅赫维的天使向亚伯拉罕显身,命他杀掉自己的骨肉。’”
想到这里,帕萨斯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另一个人。
因为,德米特留斯不仅是罗穆斯的独子,而且还是帕萨斯的外孙。
后者的生母,就是扶苏在云中时期与海伦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
当时,爱妻狂魔扶苏按照希腊人的起名习惯,用自己父亲的“政”字给长女命名为“季娜”,Zena。
再后来,嬴政在第三次东巡途中突然病逝,立下了极其反常的遗诏,最终导致天下大乱。
最终,正牌太子夺回了帝位,并将长女季娜嫁给一生挚友罗穆斯;
老夫少妻相携西去,而季娜再也没有回到过她所出生的大秦帝国。
……
“朕的这个女儿啊!”如今年届六旬的帕萨斯感慨道,“二十七年来从没给她父皇我写过哪怕一封信!罗穆斯今年年初造访大秦时,季娜不仅不愿跟夫君和儿子一同回娘家省亲,也没让他俩代为转达向我这个父亲的任何问候!”
“都说,”陛下在追忆中苦笑,“希腊人成年后会把父母手足全都当成外人!做梦都没想到,这会在朕身上应验!”
……
“既然始皇帝临终前有意除掉我,”三世皇帝继续思索,“说明他老人家对我是不满的。”
“丰亨豫大之业的确由父皇启动,”他想道,“但对中原百姓移风易俗,推行希腊化政策,绝非他老人家的构想。这完全是朕用以打破诸夏小共同体、构建大秦大共同体的办法。如今,帝国固若金瓯,也许是时候回归华夏传统了!”
“高度强调个体性的希腊文化,”陛下继续内省,“看来根本不适合神州大地。从现在起,奴隶们要被解放,亲长们要被尊敬,人与万物要和谐共处,百姓要回归田园而非蜗居市井。”
“最重要的是,”帕萨斯继续想道,“大秦帝国需要恢复祖宗的语言,因为美德言传身教,离不开周孔六经。”
“更何况,”三世皇帝继续想,“我嬴氏一族本来就源自被商纣王封在西陲的飞廉、恶来父子。父皇他老人家身世复杂,但他从来没有质疑自己是炎黄裔子,朕也应该如此!”
如果说将大秦帝国希腊化的理念种子,是当年的太子督军扶苏在与海伦朝夕相伴的云中岁月里种下的,
那么此时此刻,让大秦帝国恢复华夏正统的思想钢印,就被三世皇帝帕萨斯牢牢打在自己的脑海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