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合格的侍女应该做什么?是在早晨总管的叱咤还没有响彻云霄前准时到岗报告?还是在主人醒来时贴心地端着一盆滴着鸢尾香精的清水待命….?
总之不该是夜半三更与王子在花园里私会。
她想着,却加快了脚步,从通往花园的月光走廊中钻出。
今日早些时候他又像以往一样在决斗结束后找到了她,当时她正在仓库里翻动干花,把那些呈在藤编簸箕里晒得泛黄的橙花翻面烘烤,这些不久前才从突尼斯运来的小花在高温下逐渐脱水萎缩成软趴趴的小片,蕴藏着柑橘植物特有的清苦香气,是制作浸泡精油的上好材料。
反正总管不在,她没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撑着头,慢慢拣择着干花,把不小心掺入的叶片丢掉,把坏掉的只剩下一点花蒂的弹走,懒洋洋地打个哈欠,她思考着等会的晚餐,刚刚看见总管吆喝着让厨房的小厮抬进去一头开膛破肚,被长矛戳了个面目全非的河马,这应该是某位贵族春游的杰作,特地朝贡给法老,不出意外下人也能分到一杯羹。
河马啊…她懒洋洋想着,口感像猪肉与牛肉之间,用小茴香与马鞭草迷迭香煎了很香,埃及人可真会就地取材,这些在她以前的故乡可是前所未闻。
她想象着今日厨房里的皇家大厨又会怎样将这稀奇古怪的食材精心料理,会不会淋上蜂蜜,或者佐以熏肉面包和芫荽洋葱圈…或许还会有蚕豆饼?阿图姆喜欢这个….
然后她不在意地回过头,惊奇地发现原来故乡的谚语在埃及同样适用,说王子王子到,他正倚着门边抱胸看着她,穿着埃及传统的丘尼克连身衣,白色的裙摆下面伸出两只古铜色,附着纤细肌肉线条的腿,不知站了多久。
“阿图姆?”熏得淡黄的橙花从指尖落下,仓库里闷的发慌,到处都是她怠工没有处理而堆得东倒西歪的花材干货,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呢?“要找下午茶的话请去厨房吧,年老力衰的老侍女可做不出蚕豆饼。”
他闻言挑了挑眉,没说什么,松开手臂从门边直起身,朝她走来,
只是要快挨近她的时候停住了,那双酒红色的眼睛闪动着,宛若旋转的切面红宝
“我可以吻你吗?”
真是令人一时摸不着头脑的话啊,她眨了眨眼,自己待在仓库里一整天,浑身火燎般大汗淋漓,双臂上满是残花败柳,浅色的皮肤被花汁染的通黄——总之没有任何想让人亲吻的欲望吧。
“我身上都是汗喔,不要被熏跑咯。”她冲他耸了耸肩。
“没事。”他点了点头,于是她将熏黄的手指摊在身体两侧,弯下腰,少年倾身在她唇上亲了亲,他的吻轻的像羽毛,身体散发着太阳一样洁净的热烘烘的气息。
“真好啊,干干爽爽,”她收回身子,喟叹不已,“当少东家的就是好,不用干活。”
“你要是不想干的话可以不干的。”他对她轻声道,却令她忍俊不禁,
“…因为有的人等着干?”她笑嘻嘻地接完下半句,王子立马拉下脸,嘟嚷着“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当然知道啦,”她转过身继续挑拣着橙花,语气轻松“所以呢,小王子来找我有何贵干?是想像以往一样聊天?那你就搬个凳子坐下帮我一起挑叶子吧。”
没错,自从上次伊始,小王子就乐此不疲地每日来找她互诉衷肠,虽然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又能有什么甜蜜的苦恼呢?无非就是一些决斗中的切身感悟,对于未来执政的宏图伟志…王子平日里不喜多言,但是打开了话匣子也会喋喋不休,她大部分时间在旁边侧耳倾听,时不时冒出一句令他戛然而止的俏皮话,绝大多数时候会换来一句不满的咕哝,有时是一个无奈的叹息,偶尔则是抓过手腕,打断她的话,那个时候他的脸也会腾起名为羞涩的情绪,黑里透红,令她啼笑皆非。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了,茜弗斯。”
然而这次,他只是站在一旁,如此说道。
“哦?被确诊出什么绝症了?还是要被送出去米坦尼和亲?”她继续低着头,将卷起焦边的花瓣用手择出。
“茜弗斯!”看到她还是这么言不着调,阿图姆终于忍不住喝止,一秒的沉默后,男孩低下头,“父王病重了,现在政事向我身上倾斜…我的私人时间越来越少。”
这是应该的,她想,毕竟已经是西西弗斯游戏的最后几个月了,不出意外,不久后别说私人时间,你也彻底没了命。
“你可以不用来找我的,王子,”她停下手中的活计,转头看向他,轻柔说道,“专心你的工作去吧。”
就像以往无数多次一样,王子,好好享受生命最后的愉快吧。
阿图姆抬起头,满眼的气馁,裹在白亚麻无袖上衣下的古铜色躯干穠纤得衷,有股倔强的笔直。
“我还以为….你也会想跟我每天抽出点时间待着的。”
“我怎么会不想呢?”其实还好啦,我可是与你待了轮回百转不知数日的时光,你的过去,癖好,一切我都了如指掌,而甜蜜的爱恋是需要建立在未知的探索中,我亲爱的王子,“可是比起来政事更重要吧,你可是王储啊!”
少年神色自若,不久的沉默后,她看见他那双红眸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表情更是冷若冰霜,她知道这是他思索结束要给出结论的前摇。
“侍女最迟在午夜前也会下工对吧?”
“什么?”不好的预感。
“我会处理好政务与私人时间的,既然白天是留给王储处理政务,那么,夜晚就留给男人会晤他的情人吧,茜弗斯,晚上钟敲响第三遍的时候,在花园里等我。”
少年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平静地不容置辩,茜弗斯如雷贯耳,拜托,她心里叫苦不迭,只觉得麻烦不堪,从侍女的大通铺赶过来可是很累的!
然而不知人间疾苦的小王子怎么会知晓呢?他只是转过身,抬起脚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合格的侍女需要做些什么呢?总之不要违抗上级的命令就好了,而合格的情人又需要做什么呢?尽量附和着就万事如意,而二者的身份加在一起,拒绝之词就让人难以吐露。
….起码她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才不想与他走得太近,拒绝其他的情人总是很轻易,打着哈哈或者另寻佳偶都是不错的良方,而阿图姆却顽固不化又一根筋,从来不会无理取闹,不过那双眼巴巴的红眸杀伤力更是巨大。
嘛嘛….不过小时候确实是个会通过撒娇来向西蒙还有父母求情的狡猾孩子啊,她不无感慨地回忆着,不过随着长大越来越成熟,到最后就连脸红也鲜少浮现在深色脸颊上,也许下次轮回该好好珍惜一下那段珍贵赏味期的阿图姆?
脚步踩进草坪,擦擦作响,月光似水流泻,银纱飘渺,远远的她就看到那个站在七叶树下的身影,不高,有些单薄,他还是个孩子,也许再过不久就会抽条发芽,紧实的肌肉会像父辈一样随着汗水而日渐充实,躯干像收获期吸吮河水的芦苇突然拔个…也许他原本会成长为一位像米那,图特摩斯三世,梦图霍特普二世一样的魁梧英勇的法老,说不定还会在历史留下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可惜她无法见证,也永不会有这么一天。
茜弗斯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他早就转向了她的方向,微风拨弄他那燃烧般的头发,金与黑与红融萃,仿佛火吻所赐而生。
“你来了,茜弗斯。”他的声音也像风儿一样轻。
“私会我可是全勤啊。”她加快了脚步,将背后揣的袋子扔向他,他用双手接住了,里面装的是路过厨房偷的蚕豆饼,她希望还没坏。
相继坐在树下,他们开始聊天,沙漠中昼夜温差极大,但是好在皇城房屋林立,高耸的城墙阻绝了自北而下的凛冽大风,而到了耳边只有恋人一样的呢喃,还有着他那低声的讲诉。
“你在走神吗?茜弗斯?”他不满
“…也许是太累了吧?毕竟你在给我讲睡前故事呢,”看到男孩脸上的一丝愠怒的红晕,她微微一笑,安抚着,“继续吧,你刚刚讲到哪里了,法尤姆省?那里出了什么问题?”
“那里从上个月起就每天都有信件送来…”男孩不信任地看她一眼,叹了口气,转过脸,“下埃及边界地区魔物侵扰城镇,当地的许多村庄相继被破坏。”
又到了这个时候了啊…她心里感慨着,摸索着打开袋子,拿出蚕豆饼,上面已经结了一层油痂,“所以呢?你回复了些什么?”
“我让他们加强防卫,尤其是那些偏远地区的村庄。”他沉声说道,“我可以拨给他们一千人手,去巡逻边境,当然,我其实并不想那么做。”
“有些村庄都没有一千个人呢。”她笑着评价,啃了一口,果然馊了“是嫌浪费兵力了?”
王子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兵力没有什么浪费可言,只是我在思考其中的可行性,下埃及我没怎么去过,不过那里不比上埃及,贸易往来频繁,商人,难民以及各种自由移民…政策十分开放,确实很难管理,不过也算咎由自取,”
“你很懂嘛….”虽然确实说的没错,她将咬了一口的蚕豆饼放回袋子,扎紧,丢弃到了一旁,这天气可真热,她怎么脑子一抽想带这个过来?
“西蒙还有学院里的那些老师会教授历史,我想一些道理就存在于此,”他说,“父王在位期间对埃及上下多加改革,下埃及本就与周边保持商贸交流…从法尤姆省开始,就是下埃及地区最大的绿洲地,盛产果蔬粮食,”他以为她不知道,于是耐心解释着,
“除去供给皇室的部分还有大量余裕,就用来与利比亚人还有米坦尼人交易,里面的地方长官实力雄厚不已,但通常朝会信件上的内容嘛….”
言及于此,少年忍不住开口抱怨,有些恼火
“却是什么几年难得一遇的干旱,申请拨款修建水渠,□□区奴隶太多,申请拨款维持治安…真是令人发笑,我记得那儿的田赋才是最高的吧?一人一年上供整整七十阿塔巴,比埃及法律议定的还要高出几乎一倍,多出的那部分想必也会被长官高价卖给周边地区,何不用来招募些军队?何况治安问题是因为贸易原因自行打开城门,不限制入城人员,而那些从歌珊而来的难民和奴隶….”
阿图姆长叹息一声,闭上眼,浓眉拧成一团,
“….比那些行政长官还要贪得无厌,他们的产品价格低到离谱,很快就挤兑到了那些省区的正常贸易…不过我猜,这低价不会一直是低价,”王子语气无奈,“等到街上的所有的粮食店统统倒闭…….就会翻成倍增长。”
她托着腮,静静听着,他的思路基本正确,无法否认,看来他的思想已经远超于他所在的这个时代,甚至已经前瞻远瞩到了她这个三千年后的现代人应有的水平,
“眼下问题很多,当务之急是加强守卫抵御魔物,但是如果让那些长官自己招募自由兵,只怕是借机敛财和乘乱扰民罢,说不定还会杀良冒功….抓一些难民来充当罪人,所以我给了一千精锐,希望就能止住战火”
她抬起头望着他,他还在深思,唇线崩的紧紧的,红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远处,洞若观火。
“至于难民的问题,他们自己解决就好了,接下来我更关心田赋——我看了当地书记官的记录,抽去几乎三分之二赋税后的每户的保有粮食也不过是刚够温饱,我向父王提出过是否那儿定税过高,可是他却说各省可以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来设定,而且还说这是合理的范围,无法避免,”男孩的眸中涌出一丝愤慨,声音郁沉
“但是无论如何,担子都是压在那些绝大多数的农户身上,而那些多缴纳出去的粮食也不会转成益处,而如今那儿的长官居然还恬不知耻向这里索求人手维护治安?叫他们最好赶快把一些不义之财藏好,我很快就会来帮他们对一下账!”
对于男孩的愤愤不平,茜弗斯只是安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