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笔金线在纸上收锋落笔,金光尚未褪尽。
裴青寂将描金笔放入洗笔筒中,取下手套,指腹轻轻按住描金区域的交汇处,测量金层与原墨的结合厚度是否一致。
“金线收口还没完全沉。”他说,话音不疾不徐,像是读一行校注。
他低头操作时,长睫微垂,眉骨与鼻梁勾出冷净线条,像一幅未上色的工笔线描。
林序南没吭声,乖乖站在旁边看,眼睛亮亮的,眼神跟着那一块棉垫的起落小心地游走着。
一旁的江思翊将刚完成的图谱册合起放入暂存匣中,手指停在封口位置,没有合上,眼角却仍时不时地扫过那边——裴青寂此刻的神情柔了些,但那柔光只落在林序南面前。
他垂下眼帘,像是不经意地用指腹抹过封口线,指尖微凉。
“裴博士,这两个周真是辛苦你们了。”
范成笑呵呵地走进来,身后跟着几位川南地区文保中心的图谱管理领导。他的语气不带一丝套话,眼角那几道深褶子是笑出来的真诚,“眼见着一块块修出来,心里是真的踏实,祖宗的东西,算是松了口气。”
他话音刚落,一位身着笔挺中山装的年长领导上前一步,气场稳重,声音沉而不压人,“这修复工作,不简单啊。”
他环视一圈,视线最终停在那一册刚封存好的描金图谱上,微微颔首,“你们几个年轻人,能把新技术扎实落到非遗身上,这本事难得,也难得你们有这份心。”
他抬眼看了看裴青寂,满眼都是赞许,“非遗传承,要有人接得住,也得有人愿意接。未来——得靠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撑起来。”
裴青寂微微颔首,行止有礼,语气温润却不事张扬,“能为前人所作之事出一分力,是我们责任。”
他站得极稳,白衬衫领口扣得严整,手指骨节分明地搭在桌边,一点不多话,也不附和,气度清清冷冷地自成格局。
林序南站在他侧后方,却已一步上前,声音爽朗而不失谦和,“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文保中心给了我们这么大的信任和支持。而且有我们裴师兄——年纪轻、资历深,带得住人、沉得住气,我们都学到了不少呢。”
他说得自然,话题不动声色地替裴青寂引了过去,既应了领导的夸,又让场面顺下来,语气带着几分不经意的亲近,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屋里其他人却已经明显绷紧了神经,有人低头把一块落在桌边的擦拭布折了又折,又悄悄往工具盘里挪,像是怕这一点杂乱被放大成不敬,连动作都显出几分小心翼翼。
“真不错!”老领导看了一圈,又重新回到裴青寂身前,眼里全是满意。
他略俯身,抬手拍了拍裴青寂的肩膀,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老一辈人的赞善与信任,“希望下次我们还有合作的机会!”
“感谢您认可。”裴青寂的声音干净,眼神澄明,连站姿都稳得近乎冷淡,从头到尾没有半分谦卑受宠的神色。
“有机会我们肯定还来,领导放心。”林序南笑容乖得像谁家的年岁小的弟弟,语气虽活泛,态度却极正,没有一点讨巧油滑,反倒像是在替裴青寂用另一种方式回礼。
老领导听了哈哈一笑,“一个稳得住,一个活得开,难怪事情成得这么顺当。”
送走了老领导,一行人脚步一远,屋里顿时松快了几分。
窗外的光刚好照进来,落在案台上那册未封的图谱边缘,金线边沿泛着细细一圈光晕,像在告知这段细致工序终于接近尾声。
沈玉脱下手套,揉了揉腕子,半是感叹半是开心,“咱们第一次正式接古籍修复的项目,效果能做成这样,真不赖。”
“那还不多亏了裴博士。“叶明叙现在整个就变成了裴青寂的小迷弟,“这世界上简直没有裴博士不会的事。”
沈玉环顾一圈,看见桌边那最后一本图谱已装订到封背处,伸手比了个“完成进度”的手势,“今天把这一本装完、数据再录入存档,明儿就可以打包行李回所里了。”
“说得跟放寒假似的。”站在角落里的江思翊笑出声来,“不过想想这俩礼拜没正经睡过整觉,确实也该松一口气了。”
林序南这会儿也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袖子卷起半截,看着比往常更随意些,语气也轻快,“不过话说回来,等回去之后,谁请吃饭?咱这项目结束了,得庆功吧。”
“你请。”沈玉随口一回,笑得眼睛亮亮的。
“我请——没问题!”
随后,林序南手指轻轻一转,指向了正在校对封线厚度的裴青寂,笑容飞快又乖巧,“但是裴师兄出钱!”
他笑得飞快,语气讨巧,“主力功臣,功成名就,请我们吃点便饭不过分吧?”
话一出口,周围一片笑声,没人真等着他回答,毕竟他们都知道——那位八成不会接这个话茬。
裴青寂果然没接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以做默许。
林序南正大大方方地看着他,还得寸进尺地晃了晃脑袋,笑得像个刚偷到糖的孩子。
***
回所的车上一路平稳,车灯一晃一晃掠过窗外低矮的屋檐和摇晃的树影,像水墨在纸上晕开的痕。
后排静得很,江思翊戴着耳机靠窗闭眼,叶明叙戴着降噪耳机玩手机游戏,屏幕光一闪一闪,沈玉坐副驾驶在跟司机低声说话,声音若有若无。
似乎在所有人的默认中,裴青寂身旁的那个座位,似乎自然而然地被留给了林序南。
突然,微信群抖了一下,一条置顶消息猛地跳进聊天框打破了原有的平静。
【方砚:参加川南山区图谱修复的几位同学辛苦了!组会汇报初步定于十一之后,欢迎大家积极分享学习。】
车内一阵诡异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