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球的声音似乎比平时沉闷、怪异。
楚清甚至没来得及感受自己手腕的动作,球已经脱手而出。那球飞行的轨迹极其诡异!它没有凌厉的破空声,也没有强劲的旋转,反而像一片被风吹落的羽毛,又像喝醉了酒的蝴蝶,在空中飘忽不定地左右摇晃、上下沉浮!速度不快,但路线完全无法预测,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不规则的微弱旋转!
对面负责接球的一年级生完全懵了,身体下意识地左移,球却诡异地向右飘;他慌忙向右扑,球又悠悠下沉!他像个被戏耍的木偶,眼睁睁看着那颗球在自己眼前划出一道匪夷所思的弧线,轻飘飘地、几乎是垂直地砸在了界内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弹起!如同一个无声的嘲讽。
整个训练场瞬间安静了一下。连球落地的轻微“噗”声都清晰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场边一直面无表情的鹫匠锻治,都“唰”地一下集中到了那颗静静躺着的诡异球体上,然后,又齐刷刷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转向了发球线上面无表情、眼神甚至有些空洞的楚清。
楚清自己也彻底愣住了。他茫然地看着那颗静静躺在地板上的球,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发麻的右手。
刚才…发生了什么?他根本没想打出什么特别的球!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怎么发力的!脑子里一片混沌的轰鸣,身体只是在极度分神、精神近乎涣散的状态下,凭着某种残留的、被混乱情绪扭曲的肌肉记忆完成了动作。
结果…就飞出了这么个怪诞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东西?
鹫匠锻治已经大步走了过来,脸上依旧是万年不变的严厉霜冻,但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却骤然爆发出如同发现稀世矿脉般的光芒!他蹲身,几乎是趴在地上,仔细审视着那个几乎不弹跳的落点,甚至用手指捻了捻地板。然后,他猛地抬头,目光像两把烧红的烙铁,死死锁定了楚清。
“楚清。”低沉有力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穿透了球场的寂静。
楚清下意识挺直了早已僵硬的背脊,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提到了嗓子眼。鹫匠锻治盯着他,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跟我来办公室。”
教练办公室的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彻底隔绝了球场上喧嚣的击球声和呼喊。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陈旧汗水和一丝消毒水的混合气味,沉重、滞涩,压迫着每一寸呼吸的空间。墙上挂着的战术板、历年泛黄的奖杯照片和“制霸球场”的猩红标语,在头顶惨白的日光灯下,散发着冰冷肃杀的光。
鹫匠锻治没有坐回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椅,而是背对着巨大的窗户站着。窗外的天色已经暗沉如墨,将他不算高大的身影拉成一道极具压迫感的浓黑剪影,几乎吞噬了办公室内微弱的光线。
他没有立刻说话。办公室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几乎能听到尘埃落地的死寂。楚清垂手站在办公桌前几米远的地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紧绷欲裂的神经。
口罩被他下意识地又往上提了提,仿佛这薄薄的织物是最后的护盾,同时也将他的表情彻底封存。他盯着地板上一条细微的、蜿蜒的裂缝,仿佛那是唯一的、通向地底的逃生通道。
“刚才那个球,”鹫匠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砂纸打磨着寂静的每一寸空间,带着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质感,“你还能打出来几个?”
楚清猛地抬眼,猝不及防地撞进鹫匠锻治转过来的视线里。那目光锐利如淬火的钢针,似乎要穿透他的口罩,直抵他混乱不堪、一片狼藉的大脑核心。
他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干涩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再打一个?他连刚才那个是怎么飞出去的都不知道!那根本就是个意外,是他脑子里乱成一锅沸粥、精神濒临崩溃时,身体不受控的、怪诞的痉挛!是失控!
鹫匠没有理会他的沉默,或者说,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需要被无情剖析的样本。教练向前踱了一步,皮鞋踩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叩、叩”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楚清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上,让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后退。
“那样的球,”鹫匠的声音更沉,带着一种解剖精密仪器般的冷静,“你能控制吗?能稳定地打出来多少?” 他停顿了一下,鹰隼般的眼睛牢牢锁住楚清,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玩笑或探究情绪的成分,只有纯粹的、评估一件武器杀伤力的冷酷,“如果能保持,”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如同铁锤敲钉,“它会成为你手里一件非常麻烦的武器。给对手的麻烦,也是给我们制造的优势。”
武器?优势?
楚清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像被飓风扫过后的荒原,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断壁残垣。刚才那个飘忽不定、连他自己都摸不着头脑、如同鬼魅般的怪球,在鹫匠口中,竟然成了需要“控制”和“稳定”的武器?还要形成“优势”?荒谬!这简直荒谬绝伦!那根本不是技术,是事故!是他精神恍惚下的失控产物!是他自己都无法复制的梦魇!
鹫匠锻治似乎将楚清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茫然和深藏的抗拒解读成了别的什么。他眉头拧得更紧,本就深刻的法令纹如同刀刻般深陷下去。他背着手,在楚清面前站定,不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完全笼罩了楚清。日光灯惨白的光线落在他沟壑纵横、如同风化石雕般的脸上,显得愈发冷硬无情。
“楚清,”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咆哮的严厉,像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凝固的空气里,“排球,不是给你用来胡思乱想、浪费天赋的东西!”
这句话像一记裹着冰凌的重锤,狠狠砸在楚清的心口!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鹫匠锻治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千钧之力刺向楚清:“白鸟泽的口号是:‘强者当如是’!这里不是让你浑浑噩噩、逃避现实的温床!”
他的声音带着钢铁般的意志,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砸在墙上似乎能激起回音,“我不管你的脑子里装了多少没用的念头,也不管你心里有多少乱七八糟的沟壑,”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眼神锐利得能剥开一切血肉伪装,直视灵魂深处那名为“排球”的、或许已经蒙尘的核心,“在踏入白鸟泽排球部的这一刻,在穿上这身队服的每一天——”
他微微前倾身体,那股久居上位的、如同山岳般的强大压迫感瞬间让空气凝固,几乎让楚清无法呼吸。
“——我就是你的教练!”
“我要看到的,是结果!是实力!是能为球队撕开对手铜墙铁壁的武器!而不是一个连自己打出了什么都搞不清楚、只会逃避的懦夫!”
鹫匠的声音如同惊雷,在狭小的办公室里炸响,震得玻璃窗都在嗡鸣,“那种球,是昙花一现的杂耍,还是能握在手里、见血封喉的尖刀,你最好给我用最快的速度搞清楚!想不明白,就练!练到明白为止!白鸟泽,需要的是制霸全场!”
鹫匠教练的话,就像是拨开楚清的皮,直接就看到了楚清内心的软弱与自卑。
楚清看着自己微微垂在身侧、似乎还在残留着怪异触感和冰冷麻木的右手。就是这只手,在心神极度涣散、被各种情绪撕扯得支离破碎时,鬼使神差地打出了那颗被冷酷教练称为“武器”的球。
武器?尖刀?
楚清口罩下的嘴角极其轻微地、近乎自嘲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死水般的沉寂。
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那球是怎么来的,更不知道它要怎么才能被“控制”和“稳定”地再来一次。鹫匠眼中那能撕开防线的“优势”,对他而言,是比接一百个牛岛若利的重扣还要沉重和虚无的压力,是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必胜的决心?他连自己明天是否还能站在这片球场上,那颗名为“心”的东西是否还在跳动着名为“排球”的血液,都感到一片模糊的、冰冷的死寂。
办公室惨白的灯光下,他像一尊被遗弃在万年冰原上的石像,灵魂深处回荡着无声的风暴、刺骨的寒意和一片茫然的、深不见底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