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下的不是太大,第二天一早就停了。
阳光灿烂的洒落在雪地上,将雪地的纯粹和整洁展现得淋漓尽致。那是一种宁静的凄美,一种恬静的感动,流露出深深的惬意和淡淡的宁静。
坐了半天一夜火车的阚翠英,早上到了芒砀车站, 下了火车后,租了辆人力车将他们送到朱楼乡,她把劳动改造通知书交给乡政府,乡文书打电话让杨镇高级社的社长李大海来乡里带人。
虽说解放好几年了,杨镇村的庄体与解放前并没有什么区别,还是老样子,只是人口有所增加,现在将近400人了。变化最大的就是杨家大院换了主人,以前的那个貌不惊人的长工李大海当了杨镇合作社长。杨家大院的前院分给了贫雇农,后院堂搂下面一层,成了合作社的仓库,上面一直在闲着,东厢房是杨镇村高级合作社的办公室,也是李大海办公的地方。
大院西边原来长工居住的一排破草房,现在就剩两间了,正是阚秋月十几年前来演出时居住过的那两间房子。现在成了杨启发一家三口的栖身之地。土改时他家的土地和房屋全分给了穷人,他们被撵出了杨家大院。杨启发做梦也没想到会落到如此地步,几辈子创办的家业就这样没了不说,还落个地主的帽子连续被批斗了十几场,由于他人缘较好,批斗时并没有遭受挨打,尽管如此但他心中仍有一股说不出来怨气,堵在心口让他透不过气来,身子也从此衰弱下来,大不如从前。他这才真正理解那年在兴化寺签上:田园廖落干戈后,骨肉分离波涛中。以及主持说得那番话的真正含义。今年夏天他又患上了中风,卧床不起几个月了。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的身体虽说比老爷子强一点,但也不能干重活,稍累一点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医生说是支气管炎引起的哮喘病,再加上她多年来想杨天啸哭得眼神不好,视力模糊不清,也只能在家勉强简单地收拾收拾家务。全家能干活的就数天觉了,他老婆因过不了这种苦日子,刚解放便不辞而别,回她娘家去了。现在一家三口相依为命,凑合在这不足30平方的两间破草房内。
昨天正好是天啸的生日。晚上老太太躺在床上,满脑子里想的全是着天啸,已经13年没在家过生日了,7年没有见儿子和儿媳了,也不知他们现在何处?生活的怎样?有没有孩子?想着想着泪水就不由自主的流了出来,直至半夜都无法入眠,凌晨时分他迷迷糊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突然梦见天啸从一条大河里划船来看她,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河,那水面也不知有多少里宽,一眼怎么都望不边,好不容易儿子上了岸,母子终于相见,老太太抱着儿子痛哭失声,可没说几句话,天啸扑通跪到地上向老太太磕了三个头说:“娘,不孝儿子不能在您二老跟前行孝, 我也没时间见我父亲了,请您二老多多保重,儿是偷跑过来的得马上回去,不然就要受到惩罚。”
老太太听后说什么也不让儿离开:“不,不行,七年没见了,就说两句话就走,俺可舍不得让你走,俺想你想的眼睛都快哭瞎了,得让娘好好看看你。”
可天啸却说:“娘,我也不想走,可军令在身,晚回去一分钟儿的命就没了。”话音刚落突然过来几个当兵的、胳膊上戴着宪兵的标志,将天啸五花大绑。
老太太急忙拦住:“你们凭什么绑我儿子?”
其中一个说:“绑他就已经便宜他了。这叫投敌判国犯得是死罪,回去不枪毙也得判无期徒刑,走。”说着拉起天啸就走。
老太太听后心陡的提了起来,她不顾一切上前抓住一个当兵的:“你们不能绑走俺儿子,是我让他回来看我的,要绑就绑我吧,快把我儿子放开,快把我儿子放开----” 她死死抓住当兵的不松手。
没想到那当兵的用枪托朝老太太头上猛地砸去,老太太疼得“哎哟” 大叫一声被吓醒忽地坐了起来。
老爷子睡得正香突然被老太太的叫声惊醒,他不知咋回事?说话不抖风地说道:“你这个老东西,三更半夜你叫喊啥?你不好好睡觉也不让人家睡。”
老太太这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心里扑腾扑腾一个劲地乱跳。听到老头子在埋怨她,也不知如何回答?稍等片刻她才说:“老头子不好了,咱天啸被人抓走了。”
“你是不是做恶梦了。”
“不错,梦里说咱儿子投敌判国犯了死罪,不枪毙也得判无期徒形,这咋办呢?”
“我还以为多大事情,梦中的故事都是反的。昨个是天啸的生日,你肯定是想儿子想的做了梦,快睡吧。”
老太太怎么也睡不着,到天明也没合眼,翻来覆去想这个梦,清早起来就觉得两只眼皮不停地在跳,她听说左眼跳灾,右眼跳财,可两只眼皮一块跳也弄不准到底是福是祸了。联想到昨晚做的那个恶梦,心中胡乱猜疑,心神不定,坐立不安。
到了中午老太太戴着花镜,一边想着昨晚的梦,一边眯缝着两只深陷在眼窝内的眼睛,吃力地凭借着中午的太阳光给天觉缝棉衣,由于精神不集中左手中指被针扎了一下,血当时就流了出来,她这才感到双眼皮跳原来不是件好事,心想说不定今天还会碰到什么倒霉事。
就在这时,合作社社长李大海一瘸一拐地从外面进来:“扬吴氏,你家大喜了。”
老太太正疑神不定突然被李大海这没头没脑的话说得一愣,好久没有反应过来:“社长,你真会开玩笑。俺家就这样子,那还有啥大喜呢?”
“你儿媳和孙子,今天就来了。”
“你说天觉的媳妇又回来了,可她走时没有孩子呀?一定是和别人结婚有的,难道又离了。”
“唉,不是天觉的媳妇,是天啸的媳妇。”
里间床上的老爷子突然开腔了:“啥,天啸的媳妇,你不会搞错吧?不是说她跟天啸去了那边,怎么又回来了?”
李大海告诉他:“她没有过去,留在大陆了,说是隐名埋姓,这次肃反运动被查了出来,上边已来人调查了,只是没告诉你们,刚才乡里打电话通知说是被送回来劳动改造,我让明军去乡里接人了。”
老太太闻听惊得不知所措,放下手中的针线:“社长,这是真的?”
“你看你,我一个社长怎能骗你吗,我就是来通知你,停一会到社里去领人。”说过一瘸一拐地离去。
现在李大海可神气了,尽管长得又瘦又小,而且腿脚不便。可一对耗子眼滴遛乱转倒显得挺有精神。解放时由于弟弟参了军,他家被划为军属,因此入了党,混了个贫协会长。抗美援朝时他弟弟被美军俘虏,上级以为他在战役中牺牲了,被误划为烈属。李大海又沾了他弟弟的大光,当上了社长。他的腿就是那次孙玉海洗澡时,为救弟弟被镰刀砍瘸的。你别看这家伙走路不得劲,样子长得不怎么样,可他天生一个好色之徒,看见漂亮女人就走不动,幸亏他老婆能拿住他,不然,还不知是什么结果呢,也许早就进班房了。
李大海走后,把老太太乐的嘴张着半天合不上,她没想到这双眼皮跳原来是喜来到,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颠着小脚从外间走到里间,又从里间走回外间,来回一连走了几趟仍没止步。在床上躺着的老爷子说她:“你看你,还没见人,就把你乐成这样。”
她突然停下,像想起什么似的,对老爷子说:“我说昨晚梦中没见秋月,正想问儿子,可儿子被绑走了,原来秋月没有跟他去那边,谢天谢地,哎,这次儿媳回来,你可不能像上一次,无论怎么说,她是咱杨家的人。”
“唉,不用你嘱咐,今非昔比。那回是有些过份,想起来就后悔,千错万错都是咱那个不争气儿子的错,不该对儿媳那样。你说天啸他竟把媳妇孩子扔下不管,自己跑到那边去了,还算是个男人吗?不提他便吧,一提他气就不达一处来。”
老太太又吵道:“这还不是你这个老东西的事,他不愿上学,你偏让他上。他相不中的媳妇,你非要他愿意不可。你个老东西也不知犯那门子坠子瘾,偏自个花钱请上唱坠子的,如果不是你他咋能和秋月对上眼,害得儿子离家出走好几年,好好的一个儿子没了,我一想起来就难受。”说着鼻子一酸,泪水不由地就流了出来。
“别伤心了,快把房子拾掇拾掇吧。”老爷子说着长叹了一声:“唉,想不到这万贯家业竟落得,连个存身的地方也没有。”
老太太光顾高兴,是啊,这儿媳和孙子来了住在那里呢?她想了想:“晚上先让天觉去明军家住,把外间的床腾出来先住着。”
“也只好如此。”老爷子满脸的无奈。
这时天觉从外面进来,看到老太太笑眯眯地正忙着打扫卫生,脸上的皱纹好像少了许多,感到非常奇怪,忙问:“娘,你这是干啥?”
“快,天觉,快帮娘收拾收拾,你嫂子要来了,还有你侄子。”
天觉不相信是真的,以为是在骗他:“娘,你瞎说啥,是不是又想我哥了。”
老太太停住手中的扫帚认真地说:“这次是真的,社长刚才亲口说的,他叫明军去乡里领人了。”
“娘,社长不是个好东西,他的话你也信,我知道你又想我哥,想孙子了,可他们咋不想你一点,别瞎想了,等我娶了媳妇多给你生几个孙子就是了。”
这话说的老太太不乐意了:“哎,这孩子说的是啥话,不管咋着,你和你哥都是我身上的肉,有句老话:儿走千里母担忧,哪有当娘的不想自己儿子的。”说着说着几滴老泪又从那张布满沟纹的脸上流下来。
天觉看到母亲哭了,也不知说什么好:“娘,你看你,只要一提我哥,你就哭。好了,咱不提他了,你说嫂子要来,这么多年没有音信,怎么突然回来了?他们不是去台湾了吗?”
老爷子在里间开了腔:“天觉,你娘说的是真的,说是你嫂子没跟你哥在一起,他隐名埋姓,这次被查了出来,才回家来的,你快帮你娘打扫一下,你嫂子城里人爱干净。”
这回天觉相信了,他看了老太太一眼:“娘,你说俺嫂真来了,可也住不下呢?”
“刚才和你爹商量过了,晚上你去跟王明军家睡。”老太太告诉他。
天觉尽管有些不乐意,但他还是无可奈何地答应了:“那好吧。”
“杨镇村高级合作社”的办公室就设在杨家大院后院东厢房,门外挂着合作社的木牌子。室内北间从梁下用砖头隔了起来,成了李大海临时休息的地方。南边两间是合作社办公场所,墙壁上挂着几张用镜框装裱起来的奖状和三面先进合作社的奖旗特别引人注目。屋山上画着合作社每年的各种生产数字表格。从这些荣誉上可以看出当时的杨镇合作社,在李大海的领导下各样工作还是蛮出色的。
李大海自从得知阚秋月回村劳动改造,就不由地心中暗喜。这真是天赐良机,没想到十几年前喜欢的女人又回到自己的身边,而且还成了自己的下属,现在的他可不是那时的一个长工了,如今成了杨镇村发号施令的当家人。从天觉家回来的路上,暗想到这次无论如何也得把她弄到手,想起那时为了阚秋月挨了杨天啸一顿揍,心里就不痛快,这一次一定也扬眉吐气一回,让你杨天啸你尝尝戴绿帽子的滋味。他回到办公室,兴奋地坐在椅子上抽着烟,觉得明军和阚秋月也该来到了。
果然不大会,王明军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挎着包袱走进门来:“社长,人带来了。”
李大海蹭地站了起来,探起身子向门外瞧去,觉得有点失态,又赶忙坐了下来。便对王明军说:“让她们进来吧。”
“社长叫你们进来。”
阚秋月一手抱着秀秀,一手领着阳阳走进屋,身后边跟着几个看热闹的小孩子。
李大海仔细地打量了阚秋月,见她身材修长,皮肤白皙,脸蛋俊秀。虽说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但她那少妇的丰韵中,仍然流露出一股少女的秀气,比以前更加丰润端庄。
王明军向阚秋月介绍说:“这是李社长。”
李大海边看边热情地招呼:“秋月,你没想到吧,坐,快坐下。”
阚秋月一看是李大海,虽说好多年没见了,但他那幅脏的尊容,在秋月的心中还是有很深的印象。内心不由地“咯噔”一下,惊讶地说:“是你呀!”
“不错,就是当年的我。”
王明军一愣:“原来你们认识?”
“何止认识,俺们曾经是邻居。她以前来杨镇就住在现在杨启发那两间草屋内。”
“噢,原来是邻居。”他说着把乡里开的改造通知书递给李大海:“这是乡里给的手续。”
李大海接过看了看,随后放进抽屉内:“你以后就是杨镇村的社员了,不,还不是社员,应该叫改造对象,既然是改造对象就得服从领导,老老实实地改造。不过只要你好好听话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说着话两只耗子眼不停地打量着阚秋月。
阚秋月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心中暗暗叫苦,解放前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他就经常动手动脚的,还偷看她解手和洗澡,尤其是那次洗澡,幸亏有师傅在,不然非被他奸污不可,没想到今天竟然落在他的手下,真是冤家路窄,俗话说人在屋角下,不得不低头。看起来以后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可是又没办法也只好随机应变。她慌忙说:“我以后一定听社长的。”
阳阳没见过这么大的院子觉得好奇,便跑到院子里檐廊下喊道:“秀秀,这里可好玩了。”
“哥哥,我也要玩,你快来领我去外边。”
阳阳回到屋把秀秀领出来。阚秋月叮嘱阳阳:“看好妹妹!”
“知道了。”
李大海连忙对王明军说:“你去天觉家,让他来领人。”其实根本没这个必要,直接让王明军送她回家不就完了吗?他为了能单独和阚秋月在一起故意把他指开。去乡里领人时他专门吩咐王明军把人务必送到办公室,一是能和阚秋月见见面说说话,二来显示他的领导地位和能耐,让阚秋月看看现在的李大海今非昔比,已不是当年那个长工的儿子了。
王明军应声出去。屋内就剩下李大海和阚秋月两个人。李大海摆出一幅关心的样子:“秋月,你还好吧。”
“琰不上好。”
“你如果当年给我好上,也不至干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天啸也不是个东西,把你扔下他跑到台湾去了,还当上了团长,也太不够意思了,你说是不是?”
阚秋月一时不知说如何回答,稍微停顿了一下:“这过去的事也不能怨他。”
“不怨他怨谁,你也知道,自从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上你,就因为他是东家,不让我喜欢你不说,还揍我一顿,我不得不把你让给他,既然得到了就该珍惜,没想到他当了团长却把你和孩子扔在一边不管不问了,他不心疼,我都心疼的慌。算什么玩意,一个他妈的标准的阚士美,禽兽不如。”
“过去的事就甭提了,就让它过去吧。”
“过去,没那么简单,一想起这事就生气。现在好了,天啸永远回不来了。咱们又可以回到以前那个时候了。”
“社长真会开玩笑,俺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况且又是有夫之妇。”
“什么有夫之妇,这杨天啸只是聋子的耳朵屁用没有,只要你答应给我好,今后决不让你受一点罪……”
正说着,王明军带着天觉进来打断了李大海的谈话。李大海不耐烦地说:“天觉,她就是你嫂子阚秋月,你把她领回去吧。”
“麻烦社长了。”阚秋月说道。
“秋月,咱们以前就是邻居,乡里乡亲的,以后有什么事该说的就说,我能帮忙的一定帮忙,下午让会计给你支点粮食。”
“谢谢社长关照。”转过身:“天觉兄弟。”
天觉点点头看了看她:“嫂子,咱们回家吧。”提起箱子就向外走
阚秋月跟着天觉出了东厢房,对檐廊下的阳阳和秀秀说:“快叫叔叔。”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喊道:“叔叔。”
天觉下腰一只胳膊抱起秀秀:“走,跟叔叔回家。”
阚秋月回头向李大海告辞:“社长,我们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