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是击剑基地里少年们的缩影。
天蒙蒙亮时,身体已经有了肌肉记忆,会在哨声响起的前几秒率先苏醒,从床板上一个鲤鱼打挺地起来,穿上训练服,快速系好鞋带,然后去抢宿舍每层的公共厕所坑位,快速解决完毕后,到一楼空地的水池洗漱。
有时候匆匆忙忙会用错同期的杯子和牙刷,不过没人在意。
接着就是吃早饭、集合、跑操、训练……午饭、集合、午休、训练……晚上属于学习时间,还是得学点文化课。
前几年基地请来了营养师作搭配,菜单会根据年龄和时令食材季节性地更替调整,于是小队员们就每季度吃固定的菜式,但他们没得挑,因为出不去。
只在周日的半天假期里,可以去镇上玩玩。不过惠城小镇留不住年轻人,主街上都是些老得掉牙的铺子,也没什么好玩的。
楚沄问阿九,“你会不会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单调?但又很辛苦?”
阿九给了楚沄一个“你懂个啥”的表情,随后眼里满是神圣的光辉憧憬,“好玩的东西,都在千变万化的对决里,打比赛可是很费脑子很有意思的!”
阿九想了想,又把到了嘴边的“获胜也是很有意思,当冠军更有意思”咽了下去。
楚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想这个好玩的有意思的东西,纪录片肯定是拍不出来的。于是拍拍阿九的肩膀,鼓励道:“加油!”
又说:“你知道黄义全教练么?很久很久以前那位带出冠军的教练,阿越老师是他的女儿,她说你是个好苗子。”
“是么?”阿九兴奋地直起身子,仿佛被打气筒打上气,支棱了起来。
“是啊!”楚沄确切的语气给他打了剂强心针。
两人的信任度似乎更往上升了一级,阿九忽然凑近楚沄的耳畔,说要告诉她一个队里疯传的秘密。
——什么啊,小屁孩别卖关子了。
——听说,但我也只是听说,今天下午到岗的新教练,是裴肖合。
楚沄心下为难,想着阿九果然还是个小孩子,连这样离谱的传言也信。
阳城队是国内最顶尖的队伍,苗子好底子好设备好资源好样样都好。顶尖的队员退役当顶尖的教练进顶尖的队伍,天经地义。
更何况那铺天盖地的小道消息显示,裴肖合和陈绯在阳城开了间很有品的花店。人家根扎在阳城了,再有情怀,也不会回来这无人问津的破小镇。
只不过转眼在员工宿舍楼的走廊上,看到“阳A”车牌的越野车驶进击剑基地时,楚沄下巴震惊得快掉地上了。
再等她看清来人鸭舌帽下的棱角分明的侧脸,开始激动得放声尖叫。
一路目送着裴肖合往训练楼的方向走,步伐利落,不怒自威。可他明明年纪还不大,却有种杀伐果决的冷练气质。
楚沄是裴肖合妥妥的真爱粉,虽然他的风评呈两头倒的态势。
——有人讽刺他见利忘义,在光辉时刻转队、在鼎盛时刻退役;也有人偏好评价他的感情生活,与小青梅陈绯同进同出,却只数年如一日地,只关注女创作歌手宙荷。
但更多的粉丝则认为,作为竞技体育选手,自然是实力大过天,大魔王已经拿到了所有赛事的大满贯,当然想咋的就咋的。
楚沄幸福的尖叫持续了好一阵子。
能和偶像待在一起小半年的时间,这搁谁谁不尖叫?
黄昔越皱着眉,懒懒地从书桌上支起来,问:“怎么了,大惊小怪的?”
“新教练来了!”
“所以呢?”
“是裴肖合!”
“惠城体育局也太有能耐了,竟然能把他请来!”
“……”
见黄昔越那边没了声,楚沄连忙回头,满脸甜蜜荡漾的笑容,急冲冲地问道:“我们能把纪录片主角改成裴肖合么?”
黄昔越的声音里没有什么起伏,“不行。”
“为什么呀?”楚沄撒起娇。
她点出那个看似调侃却又无比真实的事实:“他……他又不是少年。”
他们已不是少年,了。
楚沄想了想,点点头,“是哦,还是阿越老师比较清醒。换主角就不切题了!”
黄昔越笑容里晃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苦涩,“下次要拍《击剑教练》,你再来找他吧。”
“那我还要跟阿越老师搭档!”
“但愿吧。”
楚沄发现,关于未来的一些畅想呼吁,黄昔越总是给模棱两可的答案。
裴肖合踏进击剑基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训练场,在没有任何通知和准备的情况下,给队员随机分组,进行两两对战。甚至都没有问声好,说句自我介绍。
就像仲夏午后猝不及防的闪电,无情淬亮的冷光映出懒散小队员们惊愕的脸。
随后是倾盆而下的残酷的暴雨。
他们只在少数传闻和体育比赛中见过这张脸,幻想过有朝一日成为这样一个传说一般的人。
利落冷峻,进攻防守时切换自如,行云流水,优美却不留情面。
而此时此刻他就站在他们面前,优越的身高令他轻而易举地俯视着他们,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嘴角没有一丝弧度,像座连绵阴雨天里,被雾气笼罩的巨山。
具象化的压迫感。
小队员们立刻打起精神,麻利地一字站齐排开,腰杆挺得笔直,头高高昂起,希望给新教练留下个好印象。
“开始吧,”他说:“速战速决。”
裴肖合坐在教练席上,眼神锐利得像只鹰,在赛场上他只需预判对手并快速组合动作回击,他的脑海里有着一套流畅剑谱,环环相扣,一点一点攻克和瓦解对手的心理和体力。但眼前的这些孩子基本功太差了,速度慢,慢得他能预判双方的动作,反应慢,慢得每一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缺乏天赋的孩子令他感到厌烦,懒惰的孩子更甚。
裴肖合捏了捏紧皱的眉头。
他眼前忽然浮现黄昔悦第一次把他推到黄义全的面前,兴高采烈地告诉他“这是我的好朋友,他很有天赋”,而后黄义全展露出的平淡表情。
嗤,他当时一定觉得他们俩傻透了吧。
半路出家的野路子,以为自己在击剑基地长大就有着优越的天赋,慢、慢、慢,速度慢脑子转得慢,出剑慢撤步慢,懒惰,自负,不堪一击。
还妄想当冠军?
可他为什么又那样尽心尽力地教他?
一场场对练结束,裴肖合只露出一丝嘲讽的表情。
“全都不合格。”
“今天加练三小时。”
潘领队迎了上来,双手握住裴肖合的手,“裴教练,幸会幸会,久仰久仰,只是才第一天,就加练三小时……”
裴肖合的声音极冷,不容置喙,“我有我的节奏。”
潘领队悻悻,不再作声。
裴肖合没来由地问了句,“基地里在拍纪录片?”
潘领队听闻这位年轻的教练是个厉害角色,最讨厌弄些乱七八糟和训练无关的,只得倒吸一口冷气,弱弱地说:“对,是两个从江城过来的专业老师……也是为了帮咱宣传,应该……不会打扰训练。”
“让她们来我办公室一趟,”他迈步,余留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