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先祖于春秋时便隐居不出了,至今蛰星宫仍称不上入世。宫中之人大多在山上和邻近村镇活动。就连我,这回也是四年来头一次下山。像阿姐她们那般常在外奔波的只是少数。若非……”时暮忽地顿住,忍了忍泪意,才有些艰难地继续,“若非为了寻阿爹阿娘,阿姐也不必时常离家远行的。”
“原来如此……”清央伸手覆住时暮的手,望予她些安慰,只是她仍未全然明白,“可这与守孝之礼有何关系?”
初雪见时暮眼眶已经红了,约得平复一番心情,便代为解释道:“如今礼制多因循《仪礼》等儒学经典,儒家称其为周制,但参阅宫中所藏的周时文献,便知传世的此类典籍,多有后世向壁虚构、冒名伪托之言。再者说,我等早非周人,便是真的周礼,也没有非守不可的道理,何况真假参半的呢。”考虑到清央或许难以接受,她并未说出完整的原因。
却闻时暮嘀咕:“便是周人又如何……周礼繁琐无用,祖上也不屑守,否则又怎会辞官下地,避世而居?”
初雪连忙用鞋尖轻碰时暮,又给她使眼色,时暮却不理会,继续道:“儒家算什么,一群惯会伪饰的小人。先秦诸子百家,依我观之,比他们好的不在少数。”
“如墨家简朴致用,胜过儒家礼制华而不实,‘兼爱’‘法天’又胜过儒家别人以序,崇古媚尊。法家‘上法而不上贤’,一法度以治国,胜过儒家空言‘亲贤臣、远小人’,徒然寄望世降明君。道家逍遥自在,修身养性,胜过儒家以繁文缛节自缚缚人。又有兵家、医家、阴阳家、算学家之类,虽志不在治世,亦各有殊堪称道之处。”许是前几日话说得太少,时暮像打开了话匣子,顾自说了许多。
清央只是愣怔了一瞬,眼中讶然便渐渐转为温柔笑意,像听闻了甚么奇事,饶有兴趣地听着。初雪一直瞥着清央的神色,见并无不豫,悄悄松了口气。
“不知在流昭姑娘看来,哪一家最好?”
“唔,各有优劣罢。若定要挑出个最,那自然是我们蛰星宫的天文家最好!”时暮颇为自豪,“诸子百家之学,不是失传便是过时了。外边传下来的那些,又受儒家影响,沾上那崇古的陋习。但我们不同,天文家从来只法天象,任凭你是圣人还是祖宗,其说只要与观测不合,都是纸上谈兵,不值一钱。”
见时暮越说越精神,清央便知今日寻对了话题,心中甚慰。同时又得时暮这番话启发,举一反三,于医道有了新的体悟。
清央还在沉思,忽然被时暮扯住袖子。只听时暮道:“等等!方才清央喊我甚么?”
清央不明所以,如实答:“流昭姑娘?”
不料时暮嘴角一撇,委屈起来:“清央为何不喊我阿暮了?”
“我不是一直这般喊么?”清央有些心虚,顾左右而言它。
“骗人!”时暮的委屈里多了几分不高兴,“那日在天渊底下,你分明喊了‘阿暮’,我听得清清楚楚,休得抵赖。”
清央记起当日她心焦之下脱口而出的话,没想到时暮在那样的情形下竟注意到了这细微的变化,甚是懊恼。
并非她不愿喊“阿暮”,只是这称呼亲密,她害怕喊得多了,会生出妄念。自从察觉自己的心意,清央就在心中划下了这道界限,时刻警醒自身不可陷得更深。短暂的同途是上天恩赐,但她们总有一日要分道扬镳,那一日或许不远。
时暮见清央沉默,只当她不愿与自个那般亲呢,失落地松开清央的袖子,蜷起腿缩回自己的位置上。初雪和正堥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选择装哑巴,把这事留给她们自个去说。
清央从内心的挣扎中回神,就见时暮受伤极了的模样,心中像被重锤一砸,身体有自己主张似的想要上前抱住她,却遭理智制止而僵在原地。阔袖下的手还残留着时暮手上的温度,清央摩挲指尖,苦涩一笑,原来自个早已深陷,又何必自欺欺人。
下定了决心,清央朝埋头神伤的时暮挪近了些,轻声唤:“阿暮?”
时暮身子一抖,惊讶地抬起头,正对上清央深深的目光。刹那间,她听见心中有甚么正与之共鸣,脸颊也开始升温。
车中的气氛突然暧昧起来,两位始作俑者却浑不自知。初雪和正堥往远离二人的角落缩了缩,恨不得瞬移到另一辆车里,虽然多半要面对时危与杨玦旁若无人的卿卿我我,但那好歹见惯了,早已有了抵抗力。
时危打了个喷嚏。她揉揉鼻尖,诽道:“谁在背后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