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着,树沙沙地笑着结它的果,纥奚昱躺了一会儿,说:“歇够了没?腿有力气没?”
焉支点了点头,纥奚昱就侧身坐起来,胳膊撑在地上,冲他神秘兮兮地挤眼睛:“我带你看个东西。”
焉支挺熟悉他这个不憋好屁的表情,点点头也坐了起来,纥奚昱三两步窜到枣树上去,半蹲在一个比较粗的枝杈上,对焉支伸出手。
“小心小树枝上的刺,别把脸划了。”他说。
院子里这棵枣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主干已经长得结实而光滑,但是小枝杈上的刺还是密匝匝的,一不小心就容易被划伤。焉支不明白好好的爬上来做什么,但还是接住了纥奚昱的手,让他把他拉到一个大树杈上蹲着。
上面叶子很密,几乎不透光,纥奚昱被叶子遮住身体,离得这么近,焉支都看不清他的脸,只听他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惊喜,轻声说:“花儿,你看。”
焉支看向他手的方向,发现这个人用小臂轻轻环着个什么东西。
是个鸟窝,小小的窝里躺着几枚小小的蛋,显出一点风雨中的安乐来。没想到枣树这样带刺的大树里也有小鸟来筑巢。
焉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抬起头却看见纥奚昱叶片间露出的一双西塞河一样的眼睛。
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他感到一阵心惊肉跳的眩晕,却听见大门响了一声——容凤仪回来了。
容凤仪是老样子,衣衫宽散,看不出有没有喝酒,闲闲散散地溜达到树下,仰头道:“你俩趁我不在家干嘛呢?”
“先生,树上有个鸟窝啊。”纥奚昱说。
“多新鲜,”容凤仪说,“树上还蹲俩猴呢。”
“哪呢哪……”纥奚昱说一半才反应过来,冲容凤仪呲牙,他晃了晃旁边的树杈,枣子落雨一样砸在容凤仪身上,容凤仪猝不及防大退一步,被枣砸得兜头兜脸,听见纥奚昱不怀好意地笑道:“师父,吃枣啊!”
“你俩给我下来!”容凤仪举着胳膊指他,礼仪也顾不上了,宽大的袖子滑到肩上,露出一截读书人文弱白皙的手臂来,纥奚昱回头看了焉支一眼,对他笑说:“你在树上待着,你下来他连你一起打,末将去去就回——”
“回”字还没落地他就跳了下去,轻巧得像只大猫,容凤仪抄起一根扫院子的粗笤帚满院子追着他打,那白皙瘦弱的读书人抡笤帚都抡出风声了,恍惚间焉支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眼熟,也是两个人,也是在院子里,也是谁抡着个什么追着纥奚昱打——纥奚昱怎么老被人追着打啊。
纥奚昱一边满院子躲一边猴叫:“师父别打了,师父别打了……啊!”
容凤仪一边大杀四方一边吟诗:“昔我往矣!”
“你干嘛啊!”
容凤仪一笤帚抽他后背上:“我抽背!”
“杨柳……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容凤仪说。
“雨雪霏霏,”纥奚昱满脸痛苦,“别念了师父,打我一顿吧。”
容凤仪把笤帚一扔,气喘吁吁地坐门槛上,纥奚昱一看情势有缓,也坐过去,一摊手,摸出一把枣子来,放容凤仪手心里。
“尝尝,甜的,我特意为您摘的。”他说。
容凤仪翻了个白眼,表情却缓和下来。
“你也就嘴甜。”他说。
纥奚昱笑起来,这么一通闹,他的辫子彻底散了,他拢了一下乱七八糟的长发,对还蹲在树上的焉支招手道:“下来吧花儿。”
容凤仪一边吃着纥奚昱给他摘的枣一边说:“都是你把他带坏了。”
纥奚昱眯着眼睛嘿嘿笑,笑了一会儿他反应过来:“不行,他今天下午刚开完胯,下来太费劲怕摔了。”
他豁然站起来,对不知道为什么还蹲在树上不动弹的焉支喊道:“别动,别动啊。”
在后来漫长辗转的长河岁月中,记忆与门前枣树岁岁不老。焉支无数次、无数次地回到那一天,他过于地眷恋那一天,尽管那时他迟钝而懵懂,尽管那时纥奚昱带着点傻气。那些求而不得的梦中依旧阳光明媚,天地一片青葱色,他透过掩映的葱茏密叶往下看,像隔着一层水中荇藻看前世的故乡。
那散着一头长发的少年人、那带他去跑马,小心翼翼献宝一样给他看小鸟的家的纥奚昱,他在过于强烈的秋阳里朝树下奔跑,向他伸出双手。焉支当时不明白那是什么感觉,但觉心跳如鼓血涌如沸,双手被枣树枝的刺刮出道道血痕也不知觉,恍惚间落入那漂亮的少年人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