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婴十九岁的时候独自一人登上风霖渡口,进入江南堂的地界。
江南富裕,民风开放,她怀抱琵琶,面覆轻纱,闻名而来,只可惜不走运,赶上了一群贼寇在码头分赃不均打起来,码头掌柜怕此事惹来非议论,影响自己日后的生意,商人们生怕因为他们耽误了自己出货,只顾着自己的船只赶紧驶离,一时间竟无人前去分堂上报。
江婴便是在此时迈下停靠岸边的船只,江南给她的第一面就是一群人在斗殴,既滑稽又不得体。
贼寇势力一分为二,一方眼见讨不到好处,便急忙夺船想要逃走,为首的男人冲到岸边时毫不怜惜地推了江婴一把,让她崴了脚,男人骂骂咧咧的,“老娘们别在这儿挡道!”
初来乍到的江婴汉话还没有后来那么流利,但脾气一点也不小,反手拽住他的衣领,磕磕巴巴的质问他说谁是老娘们,男人气急败坏地又骂了她几句,随后他听到渐近的马蹄声,不耐烦和她纠缠,直接用力甩开她的手,将人往水里推去,江婴崴了脚一时不防竟然让他得手了。
正值此紧急关头,马蹄声终于清晰明朗,有人大喝道:“江南堂弟子在此!大胆贼人不得放肆!”
江婴腰间一紧,被人结结实实地抱入怀中,腥咸的海风拂面而过,再睁眼时先看到的就是一张尚有稚气面孔。
“姑娘,吓到了吧?”
此人虽是一个十五六的小郎君,但已经生的剑眉星目。他动作轻柔地将江婴放下来,见她站立不便还伸出一只手让她作为支撑。
“多谢。”江婴心下感激,认为江南还是和传闻中有所相似的,譬如多俊男美女。
那头的贼寇自然逃脱不了,和少年同来的少女年纪轻轻功夫却十分了得,只三两下,贼寇就东倒西歪地躺地不起,随行而来的一批人迅速将他们都绑结实了押解到分堂去,剩下的则有序整理码头,将这儿很快恢复成原样,让众人能够继续出海卸货,仿佛此事没发生过。
推人的男人此时被五花大绑地推着往前走,路过时江婴突然大声喊住了他们,一时所有人都齐刷刷扭过头来看着这边,包括救她的少年和打架的少女,负责押解的人手压在腰间的刀柄上,死死盯着一瘸一拐走到男人面前的她,连男人自己也一头雾水。
江婴深吸一口气,依旧磕巴地问:“你刚刚,说谁,是老娘们?”
男人被打出来的鼻血还没来得及擦,此时蹭满半张脸,他茫然地“啊”了一声,疑惑不解地看着这个瘦弱的小姑娘,“我没说谁啊……”
江婴一把扯下面纱,左手揪住他的衣领,右手指着自己,咬牙切齿道:“你刚刚,说我,是老娘们?!”
短短半日,跟自己的伙伴从同舟共济到同室操戈,再到同入大牢,男人已经傻了,此时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回复她,直到一边脸火辣辣地高肿起来,又被推着离开,男人才反应过来大声叫喊冤枉。
那一个耳光不仅把男人打傻了,也把周围人吓到了,男人们又怕又惧地偷偷看她时,女人们已经对她钦佩有加。江婴后知后觉地红着脸将面纱戴回脸上,瘸着腿捡起自己早就摔坏的琵琶,对着少年盈盈一拜,“多谢你的救命恩情,我会报、报、报答?你们中原话是这么说吗?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回过神来,了然道:“你不是中原人啊?”
江婴脸皮更烫了,“我是东瀛人,第一次来这里,听说江南好,想来看看。”
少年轻轻“哦”了一声,和他同行的少女牵着马来到他身边,面无表情道:“该走了。”
“这是我师姐,我们是江南堂的弟子,我叫林散,闲散的散。”少年翻身上马,自高出俯身对她伸出一只手来,款款道:“你崴了脚,我送你去下榻之处吧。”
瑟瑟江风不停,满天星辰如河,江面在夜色中深沉如墨,唯一的光亮源自于船头的一盏孤灯。
林似抬手拨了拨灯笼,继续道:“师兄为江婴姐找了一家上好的客栈,还为她请大夫、修琵琶,照顾了她好几天,师姐等不了先回堂中了,他回来的时候带着江婴姐一起来的。”
“江婴姐弹得一手好琵琶,能歌善舞,在十三斋开了一间乐坊,除了招待听曲的客人,还收留一些无处可去的姑娘们学艺,林散简直就成了那儿的掌柜,几乎一日不缺。”
“那会儿我还小这些事他们都不告诉我,是后来江婴姐的名气越来越大,成了江湖第一美人,更因独家绝学‘红袖千剑’,得无数人追捧,师姐也着了迷每天跑去要和她切磋,被师父把他们俩骂了,我才知道的。”
“我气急败坏,问师姐为什么不和我说这件事,她竟然说她忘了!我以为她又骗我,后面她都讨教到‘红袖千剑’了,还把江婴姐的名字叫错,我才相信她可能是真忘了,毕竟她这个人能记住的人还没有她会的招式多。”林似翻了一个白眼,恨恨道:“我后来时常怀疑,小时候一年也见不到几次,她是不是早忘了我们是谁,所以对我和林散一直很冷漠。”
沈良时感同身受,“确实,我和她刚认识那会儿,她也记不住我的名字,不过我也把她的名字认错了,我一直以为是雨相霜,为此还怪她骗我,现在想来我也没有问过她是哪个字。”
林似道:“江婴姐原名醍醐江婴,听说是东瀛那边的名门世家,因为受不了家中的规矩偷跑出来的,醍醐家偷偷来找过她几次,想接她回去,但都没成功,大约是觉得此事不光彩不宜声张,后面就没来过了。”
“她的汉话说得很好,我竟然一点口音没听出来,真没想到啊。”沈良时回忆着自己与江婴相处的过往,感慨道:“她孑然一人来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好厉害,不过她那样不吃亏的性格,确实不像能接受条条框框的人,大家族中的姑娘多数都难以逃脱联姻的下场,离开了也好,起码现在自由自在。”
林似不解地摇头,“不明白,为何家族的利益要牺牲自己的女儿或是姐妹去换取,换而言之,为什么不能是男子去呢?”
沈良时道:“因为你生长在江南,跟其他地方比起来这里富硕少灾,民风开放不拘,男女更为平等,比如女子改嫁一事,虽然官府明令上是允许的,但是无论是和离还是被休弃,她日后都会被人说三道四,可在江南却不会有这样的事情。甚至好男风一事在这里也司空见惯了,但在京中是会被唾弃的。”
“在盛京那样遍地门阀贵族,又是男子做主的地方,任何一点权势都有无数人挤破脑袋地去争去抢,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只有手中握有权力才能站在更高的地方,权势的争夺是腥风血雨、有所失去的,此时联姻就成了最好的方法,用一段姻缘就可以不动刀剑、分毫无损地换取两家共同的利益,是大家心照不宣最划算的买卖。”
倒春寒的夜风凉过头了,林似搓了搓手臂,诧异问道:“姻缘怎么能说是买卖呢?我一直觉得两个人要你情我愿、两心相悦才能算是姻缘,像大师兄和渃湄姐一般,如果像你所说那样,那就是彻头彻尾的交易罢了。”
“也不一定吧,人心是会变的。”沈良时歪头思虑片刻,道:“也有人是联姻后日久生情、相守一生到老的。”
林似反问:“比如呢?你认识的人里面有这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