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宁花了两个时辰,才应付完温亭书。
天色已晚,赴宴的宾客有的打道回府,还有许多留下用膳,打算一会儿赏灯游湖。
崇宁随丫鬟们走在林间小道上,耳边是她们无尽的吐槽。
“咬文嚼字的,装什么。”
“他就是故意在殿下面前炫耀,显得他懂得多。呸,花孔雀!”
“一双眼贼得很,就没从殿下脸上移开过,真是不知廉耻!”
“他虽不知廉耻,却没做无礼的事。”崇宁提醒,“有些话心里知道就行,小心隔墙有耳哦。”
天空很快暗沉下来,微凉的晚风吹得树枝发出骇人的沙沙声。蓁蓁体贴扶着崇宁的手,心道后悔没提灯。后面两个丫鬟贴在一起微微打颤。
崇宁浑然不觉,凝神问:“都准备好了吗?”
“舒窃去拿她了。”燕婉小声。
崇宁点点头,脚步不由加快了。这条小道比崇宁印象中更悠长阴森,她心里期盼着快点走出去时,陡然听见一声低沉的咳音。
丫鬟们本能打了哆嗦。崇宁感觉后颈处的寒毛发直,但她很快镇定下来,转身寻找声源。
丫鬟随她望去,瞥见一个森森然的鬼影,不约而同发出尖叫。
既有影子就不会是鬼。崇宁眯眼上前。黑影幢幢的石径左侧是一座不起眼的圆亭,栏杆上斜坐着一个昂藏男人,胸襟微敞,脸色微醺。
丫鬟捂着口鼻颤抖着身子,显然被吓坏了。什么人敢这么大胆,在宫闱内这般放荡?!
“你是何人?”崇宁上前问。
男人听见脚步声,仰头对准酒壶口将仅剩的琼浆送进喉咙。一缕清流顺着嘴角滑入喉结,最终淌进胸口。隔着月光,崇宁看到他的银冠歪到一边,粗野张狂的马尾松松散散地垂到肩头。
史之尧从栏杆处撤下来,一手擦嘴,一手勾着摇摇欲坠的空酒壶。崇宁对上他的目光,心下一惊。
昏暗里那双凤眸很亮,是一种不加掩藏的审视。
“殿下雷厉风行,当真这般健忘?”史之尧眼尾带笑,话中挑衅之意只有彼此才能意会。
“这么快就不记得臣了?”
第一次被人评价“雷厉风行”,崇宁即刻认出此人。她杏眸一亮,笑着摇头:“不比中郎将记性这么好。”
仨丫鬟认出史之尧。燕婉实在害怕这人,瑟缩在一旁,忍不住嘀咕:“怎么又是他,敢这么失态。”
树林清净,话随风飘到史之尧耳里。他道:“在下小亭避客,不知殿下大驾光临。若说失仪失态,恐怕不止我一位。”
三个丫鬟迅速红了脸,刚才的尖叫声都快赛过唱戏的了。
史之尧提点:“殿下该换几个凌厉的丫头,正配你的作风。”他话说得和煦,眼底一片冷冽,不见半分和善。
崇宁回道:“她们都很伶俐,只可惜本宫愚钝,不明白将军为何阴阳怪气。”
她静静打量着眼前人,最终目光停在史之尧断剑般的左眉上,心里砰砰跳动。
蓁蓁稳住心神,道:“不知将军在此避客,我等唐突,饶了您的雅兴。”
崇宁从蓁蓁的话里回过神来,露出浅浅的笑容:“中郎将果真桀骜洒脱,与众不同。不过今晚宾客众多,堂内共饮岂不痛快?”
声音温柔,给人一种循循善诱的舒适感。她确实如永阳郡王所说那般温婉乖巧,任他几番试探都滴水不漏。
史之尧好奇地看了她一会儿,心头好像划开一道豁口,一股强大的探求欲如急风般使劲儿往里灌。
崇宁神色平静,柔和地回望他,像在等他发话。
史之尧道:“在下衣着不整,不去惹人嫌了。”他原要去凑热闹,可说了崇宁坏话惹得永阳郡王不快,这才在此独饮。
崇宁微微一笑:“将军好风骨,月下独酌未尝不是件美事。今日本宫做东,岂能唐突了中郎将?来人,给将军添酒加菜。”
史之尧:“……?!”
他喝完这壶就想回家的!
夜色正浓时,藏春宫的朝宜公主终于上了游船。
她尚在昏迷之中,被舒窃硬生生扛了回来。
“多亏太后解了禁足,藏春宫无人看守,形同冷宫。”舒窃道。
崇宁问:“没被发现?”
“宫里奴婢惯会拜高踩低,如今藏春宫早没了侍奉的太监宫女,独留她一人。点了燕婉做的迷魂香,她一晕我就得逞了。”
燕婉道:“殿下,迷魂香有一个时辰的功效,我们可要抓紧时间。”
崇宁置若罔闻,她细细打量着朝宜。素颜披发,唇无血色,潦倒如乞儿。她拿出匕首,轻轻划破朝宜的胳膊。
舒窃又说:“奴婢这些天偷偷观察,这人跟丢了魂似的,整日醉醺醺饮酒,就算没有今晚的事,估计也活不了多久。”
“骤然失去一切,可不是她这个金枝玉叶能承受的。”崇宁拍了拍朝宜惨白冰凉的脸颊,露出甜甜的笑,“本宫幼时丧母的苦楚,她也算饱尝了。”
“其他人都下去,舒窃划船。”崇宁弯着眼睛笑:“出发吧。”
此刻华灯初上,西苑的湖心划满了小船,用完晚膳的宾客正陆续来湖边散步登船。
过了一刻钟,崇宁掀开珠帘,俯身望着黑暗幽深的湖水。她们驶离了湖心,到了一处偏僻之地。周围昏暗无人,唯一光源来自不远处的圆亭。上面正坐着个男人,背对她们喝酒。
崇宁静静望着她,雪腮带笑,目不转睛。
须臾,一片哗啦啦的溅水声打破了宁静的湖面,随之而来的是舒窃等人慌乱的叫喊。除此之外,崇宁什么都不知道了。
春夜的湖水原比想象中阴冷,她全身上下的感官都在难受的叫嚣。刺骨的寒意侵入肌肤,冻得她渐渐失去知觉。浸过水的衣裙仿佛千斤重,拖着她一路向下,坠入未知的深渊。
正当她渐渐失去意识时,一只强劲的臂弯勾住她的腰身。崇宁撞上男人宽阔的胸膛,刹那间破水而出。生平第一次,她觉得空气如此新鲜可贵。
崇宁稳住呼吸,感官才慢慢复苏。远处是丫鬟们又惊又喜的叫嚷声,近处是他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软绵绵倚靠在男人怀里,单薄的衣裙浸着水,湿乎乎黏在身上,将她玲珑窈窕的曲线暴露无遗。
史之尧喉结一滚,眼眸讳莫如深地垂了下来。
崇宁使出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抬起眼皮。瞥见他左眼上方的断眉时,她安心地陷入昏迷。
崇宁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长公主府。
一位俊美的书生正在院中方亭教她读书,“来,小殿下,我们今日学孙子兵法之瞒天过海……”
她眨眨眼:“娘亲呢?我想去找我娘亲。”
“公主眼下有要紧事处理,恐怕顾不上小殿下。”俊美男人小心翼翼地说。
“她在哪里?”
信王在府里立了规矩,不许对小殿下有所隐瞒。
男人答道:“回小殿下,长公主在后花园审问刺客。”
“我要去!”
俊美男人身形一震,“您确定要去?”
她小时候倔得很,还真让人带她去了府中后花园。
长公主最喜奢华,后花园建的比皇帝御花园还大。夫子牵着小崇宁走过亭台楼阁,穿过九曲桥,终于到了湖心洲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