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个非常崇拜他的小孩,少时在家中,总是眼睛亮闪闪地跟在他身后,哥哥长哥哥短。
想到这里,陈襄便有些心软。
他清了清嗓子,模棱两可地说:“这科举乃是武安旧策,最初不过是遴选基层小吏,考的只是些简易的认字、数算之类。”
“直到新朝建立,太祖将其定为国策,内容也加上了经史子集和治国策论。如此一来便能从全国范围内挑选有才之士,可谓是天下英才皆入彀中。”
杜衡深以为然,点头附和:“陈兄所言极是。此科举制度能打破世家门阀之偏见,选拔出有真才实学之人。前朝许多世家子弟,自诩‘名士’,却只会夸夸其谈,误国误民。”
“武安侯此举,开创百年之先河,真乃国士之才!”
“——咳!”
武安侯陈襄颇为尴尬地咳了一声。
从来没想到,这“国士”的帽子有朝一日竟然还会扣到他的头上。
陈襄:“此举损害了世家的利益,你身为世家子,竟也赞同?”
杜衡凛然道:“真正有才华的人是不会反对科举的。那些惧怕科举,担心损害自身利益的,不过都是些草包蠢虫罢了,本就德不配位。”
“出身世家之人,坐拥书籍无数,若这样还没有胜过那些寒门学子的学识,才应羞愧至死!”
“科举制既能使让寒门学子施展才华,又能督促世家子弟奋发图强,实乃一举两得!”
陈襄微微颔首。
杜衡天资聪颖,身为世家之人却能有此番见识,很好。
但他毕竟年纪尚轻,经历尚浅,对这世间的人心险恶、利益纠葛还缺乏足够的认识。
学子参与科举之后,便算是天子门生了。虽说师承、党派之类无法避免,但门阀的垄断被彻底打破,世家终究无法再像从前那般一手遮天。
正因如此,那些世家才会对科举激烈地反对。
可如今毕竟国朝初定,科举初开,大部分的书籍、知识和人才都还掌握在世家手中。陈襄当初为了稳妥起见,也在科举中暂时给他们开了一些方便之门——
即,世家子弟不用参加院试、乡试,可直接去往长安参与会试。
——这也是他以“陈湘”的身份,可以直接赴往长安的原因。
当然,随着寒门学子逐渐增多,朝堂势力逐渐巩固,这些特权迟早是要被取消的。
“陈兄?陈兄?”
杜衡见陈襄久久不语,似乎陷入了沉思,忍不住出声唤道。
“啊,无事。”陈襄回过神来,随口问道,“不知去年科举出的是何题目?”
杜衡一愣,惊讶道:“去年并无科举,陈兄竟不知么?科举已改为三年一次了。”
陈襄心中一惊。
原身自陈家败落后便颠沛流离,疾病缠身,记忆中竟完全没有这回事。
陈襄沉声问:“这是何时改的规矩?其中可有什么缘由?”
杜衡并未察觉到陈襄的异样,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这是三年前,新帝继位时颁布的政令。”
“说是三年一试,既能让学子们有充分的时间积累学识,又能让偏远地区的考生有足够的时间往返,并无不妥。”
听着听着,陈襄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这不妥当地方可多了去了!
一年一次的科举改为三年一次,看似给了学子们更充足的准备时间,实则大大降低了人才选拔的效率,延缓了寒门入仕的速度。
这背后恐怕少不了那些世家大族的推波助澜。
殷尚死了,他并不意外。毕竟他这位主公在战场上征战半生,算起来也到知天命的年纪了。
继位的应当是主公的长子殷承嗣。
他上辈子一直将这小子带在身边,对方深受他“重寒门、抑士族”理念的影响,耳濡目染,怎么会颁布出这样的政令?
要知道,后世科举三年一次,那是因为经过数百年的发展,人口基数庞大,每次科举参与的人数动辄成千上万,耗费的财力物力巨大,绝非现今可以比拟的。
他草创的科举,最初不过是为了解无人可用的燃眉之急而搭建的草台班子。
即便后来开国,被正式确立为国家选拔人才的途径,但参与的人数依旧寥寥无几。
每年会试能有几百人,都算得上是盛况了。
人才匮乏,朝堂与各地又都急需新鲜血液,这才定下了一年一次科举的规矩。考试的难度也并不算高,最初只考实务,后来才添上了少许经史。
科举制,不仅是寒门士子的根基,也是新朝的根基!
仅仅是从一年改为三年,陈襄便已从这冰山一角窥见了朝堂之上的风云变幻。
寒门一方,必定已经被士族一方压制了。
还有……师兄。
陈襄的唇角不自觉地地抿起,目光闪动。
他与师兄年少时曾秉烛夜谈。对于士族势力过大的问题,他们的看法是一致的。
前朝覆灭的教训历历在目——士族专权,尾大不掉,最终导致国家分崩离析。所以二人虽都出身士族,却也都认同,若有机会定要限制士族势力。
他的师兄有承平天下的治世之才,有师兄在,旁人根本别想翻起什么风浪。
这也是他上辈子死的干脆又安心的原因。
可如今,士族竟又有复起之势?
陈襄心中疑云重重。
死去七年,这天下当真是变得让他看不清楚了。
——这长安,他是非去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