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千朝掏出蓝牙音箱放《至若春和景明》,松鼠瞬间逃窜成残影。
日落时分,粮仓终于露出本色。
江落棠用药用酒精擦亮最后一块匾额,"悬壶济世"的金漆在暮光里淌出血色。
陈学姐给针灸铜人系上红领巾,林学长把报废的熏蒸管改造成花瓶,插满野山坡采的蒲公英。
"同志们看好了!"沫千朝站在"战利品山"前,矿工灯照得她像自由女神像,"这是中医版复仇者联盟基地!"
她突然掀开红布,露出用废旧药碾改造的咖啡机,"现在拍卖公社文物——起价三包辣条!"
村长扒着门框偷看,手里攥的烟袋锅忘了点火。
他的影子被夕阳拉长投在青砖地上,恰好接住从梁上垂落的半截蛛丝。墙外传来美院学生的哄笑,有人把废弃的艾绒团踢成了足球。
江落棠推开吱呀的雕花窗,晚风卷着晒谷场的炊烟溜进来。
那只捣乱的松鼠又蹲回屋顶,爪子里捧着抢到的彩虹糖,包装纸在风里哗啦作响,像面投降的小白旗。
暮色如血,江落棠踩着晒谷场边缘的碎石路往旅馆走。
其他人都先走了,只剩她一个慢慢悠悠的。
搪瓷盆沿沾着仓库陈年的药渣,在余晖里泛着铁锈红。
远处梯田像被撕烂的绿毯子,吴老四佝偻的背影正在第三层田埂上晃动,锄头砸进板结的黄土时溅起火星子。
"咔嗒"——骨节错位的脆响刺破暮色。
吴老四突然僵成根歪脖子树,锄柄脱手滚下陡坡,惊飞田埂上啄食的灰雀。他左手死死抵住后腰,右手抓着的野蒿草被揉出青汁,混着冷汗滴进黄土。
"莫管闲事!"
江落棠的白大褂晃进吴老四视野中,他死命从牙缝挤出句贵州方言。
脖颈处青筋暴起,像老树根盘踞在黝黑的皮肤下:"你们城里人就会看笑话!"
江落棠弯腰捡起锄头,木柄上缠着褪色的红布条,刃口锈迹里嵌着几粒玉米渣。
她突然想起仓库里那本1958年的接生记录,钢笔字洇在发脆的纸页上:「产妇李桂花,胎位不正,以绣花针消毒助产」。
"您这样硬撑是会伤到腰椎的。"她掏出针灸包,银针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吴老四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少拿那破针吓唬人!上回卫生所的王八羔子给我扎针,收五十块屁用没得!"他试着起身,却疼得倒抽冷气,"滚回你的小白楼去!莫耽误老子种苞谷!"
江落棠突然挥起他放在一旁的锄头。
刃口劈开板结的土块,惊起只肥硕的田鼠。她翻土的姿势生涩却有力,白大褂下摆沾满泥点,像宣纸上晕开的墨梅。
"你个女娃娃..."吴老四瞪圆了眼,"这活计……"
"我爷爷是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锄头砸在碎石上迸出火星,"他教我垦荒时说过,黑土地养人,黄土地也养人,养的都是中国人的胃。"
暮色漫过第七道田埂时,吴老四终于松了口。
他摸出包谷烧灌了口,酒气混着汗酸味在风里散开:"前年来的扶贫队,开个铁壳子车满村转悠。说搞啥子'旅游扶贫',把刘寡妇家的吊脚楼改成民宿。"
酒瓶指向西边山坳,几栋刷着白漆的木楼在暮色里格外刺眼:"城里人来拍两天照,嫌茅厕臭嫌床板硬。刘寡妇倒欠信用社五万块装修费!"
江落棠的银针在吴老四后腰颤出细鸣。
远处传来唢呐声,谁家在给新坟烧纸,灰烬随风飘过梯田,落在她沾泥的鞋尖。
"去年那个戴金丝眼镜的专家。"吴老四的冷笑惊飞夜枭,"说我们古井水汞超标,结果把省里拨款买净水器的钱贪了!"
他忽然扯开衣袖,手臂上有道蜈蚣似的疤:"老子带人上山找新水源,滚下山崖差点见阎王!"
月光爬上针灸包,江落棠指腹轻捻针尾:"您知道为什么中医讲究'痛则不通'吗?"银针在穴位激起酸胀,"就像这层层梯田,水路堵了苗就蔫。国家跟咱们老百姓,是长江水连着洞庭泥——"
"少扯文绉绉的!"吴老四突然暴喝,惊得田鼠窜回洞,"你们这些穿白大褂的,跟那些戴安全帽的有啥区别?画个饼就溜!"
江落棠摸出针的瞬间,吴老四后腰腾起股热流。
她抓起把黄土,任细沙从指缝漏成线:"这土里埋着您祖辈的骨血,也埋着我爷爷战友的忠魂。五八年闹饥荒,黑龙江往贵州调过十八车皮土豆种。"
夜风突然静了。梯田深处传来老水牛的低哞,惊起片萤火虫。
吴老四摸出第二瓶包谷烧时,北斗七星已亮在山巅。他咬开瓶盖的狠劲像在撕仇人的皮:"还有,去年的个女记者,非说我们村孩子辍学率高。结果教育局把王瘸子家智障娃算进分母,害得学校补助金泡汤!"
江落棠的银针在月光下排成星图。她忽然拿起搪瓷盆中的红外套,露出背面洗褪色的文化衫——"北大荒精神永存"的字样被汗渍腌成土黄。
"我爷爷的垦荒队饿死过七个人。"她指尖划过梯田的沟壑,"他们临死前攥着的,是全国各地捐的粮票。"
“奔涌的江河是千万滴水珠的奔赴,永动的脉搏是亿万颗心脏的同频——家国二字,本就是血脉里共生的倒影。”
吴老四的酒瓶僵在半空。远处旅馆亮起盏昏灯,沫千朝的荧光绿渔夫帽在窗边晃成信号灯。
晨雾漫过梯田时,吴老四的锄头已翻完最后陇地。他望着泥浪里整齐的垄沟,眼里含着泪,忽然用生硬的普通话说:"江大夫,你晓得不?刘寡妇家柑橘林没人打理闹虫害……"
江落棠抖落白大褂上的露水,药箱里躺着连夜配的驱虫药方,递给他。
他的眼中错恶几秒,磨出茧子的粗手接过药方,连声感谢。
第一缕阳光劈开山雾,照亮田埂上新栽的连翘苗——那是她从仓库废土里救出的老根。
回旅馆的路上,吴老四突然塞给她个布包。
打开是晒干的折耳根,叶脉里还凝着山露:"我们这的特产,给那个荧光绿脑壳的妹子,治治她乱按警报器的毛病。"
晒谷场传来沫千朝的尖叫:"我的铁铲呢?就放这的呀,谁拿去挖红薯了!"
江落棠:“……”→_→
晨光中,崭新的"中医扶贫办公室"木牌歪挂在粮仓门口,墨迹未干。
煤油灯在八仙桌上摇出昏黄的光晕,吴老四捏着半截卷烟,烟灰簌簌落在村长家的青砖地上。
灶台上炖着酸汤鱼的铁锅咕嘟作响,蒸汽熏花了墙上的计划生育宣传画。
"叔,你说这群细娃儿..."吴老四用火钳拨了拨炭盆,火星子溅到村长补丁摞补丁的布鞋上,"那三个中医出去后,中午瘦猴家婆娘难产,竟是一个学医男娃(不是林,西医专业的)用城里手术止了血。"
村长从搪瓷缸里抿了口包谷烧,酒液顺着下巴的沟壑流进衣领:"莫说你不信,昨儿个我去粮仓送钥匙,亲眼见那个姓江的女大夫..."他忽然从中山装内袋掏出个油纸包,"把五十年前的接生记录全誊写成电子档,说要建啥子云端药方库。"
吴老四盯着纸上密密麻麻的二维码,像在看天书:"这花花绿绿的,能当饭吃?"
"你晓得个铲铲!"村长戳了戳手机屏,光照亮他皴裂的指甲,"早上那群白娃子赶着乡卫生院联网,李瘸子三十年的风湿病历,点点屏幕就调出来了!"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月光漏过窗棂,在药柜的铜锁上淌成溪流。
吴老四摸着兜里江落棠给的止疼贴——他婆娘腰椎疼,贴了竟能下地喂猪。
"可他们说要给我说修路的事……"
"测绘队无人机拍的图,早传到省里了!"村长突然拍出张皱巴巴的红头文件,"黑水寨抢指标的算盘,黄咯!"
酸汤鱼的鲜香漫进堂屋,吴老四把烟头碾进炭灰,忽然瞥见村长家神龛上供着瓶未拆封的降压药——包装盒印着江落棠手写的服药须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