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房间是提前清扫好的,窗也开着。燕一真推门进去,只有很淡的陈尘味从鼻尖飘过,消散在风里。
燕一真撩开素帐翻了翻,新褥子、新棉被,层层叠叠,燕一秉生怕冷着弟弟。他四下望了望,指挥张车前把火盆搬近来。
那火盆里的炭块已烧掉过半,张车前挑开焦黑,加了几块新的,底部架出空洞,轻轻地吹气,让火烧得更旺。
他看着张车前忙活,忽然有种满足的幸福感,“晚上委屈张爷在我这小地方凑合凑合。”
“多谢燕大人赏脸。”张车前说着,从火盆后面探出头来,他脸上沾着灰,挤眉弄眼十分可乐。
“若是让人瞧见张爷这副德行,恐怕要军心不稳,号令难从。”
张车前摆好火盆,拉起燕一真,让他从火盆上跨过去,嘴上耍赖似的:“就让你瞧见了,如何,稳是不稳,从是不从?”
燕一真哈哈大笑,大步跨了出去。连日来的阴霾落在那火盆里,烧得哔驳作响。
忽然有人敲门,随后便听到燕一秉在外面说:“小弟,张兄弟,我烧了热水、备了点心,你们歇好了下来。”
燕一真应了,回头去看一张花脸的张车前,“正好,咱们先下去,否则我大哥会一直等到半夜。一会儿回来,我再给你好好介绍一下我的屋子。”
张车前凑过来想亲他,燕一真躲开了,“请你照照镜子,你现在和武威一模一样了。”
武威是张车前新驯服的马,一身黑,四个蹄子是白的。
张车前听懂了,悻悻地掉头去拿换洗衣物去了。
等他们再回房,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热水泡得燕一真昏昏欲睡,梦游似地飘回床上,再也不想动弹一下,“张爷,告罪了,小的困到马上就说不出话了。”
张车前放下帷帐,用腿垫着他的头,帮他拆那些七七八八的东西,一边按摩,一边看他不自觉的表情,“有什么话明儿再说不迟。”
按着按着,他突然顿了一下,“整个村子,只有你燕家是唯一的外姓?”
“嗯……”燕一真含混的声音,不知是在回答他,还是疲倦的梦呓。
“不对吧,你之前明明说过邻居是姓张……”张车前百思不得其解,抱着人躺下,“这个问题我一定要问个清楚。”
7、
燕一真很久没有睡过这么踏实的觉了,什么梦也没做,什么扰人的声音也没听到,周身暖烘烘的,没有孩子们活力十足的吵闹,没有紧绷的任务和命令,他好像自由了一样。
中途他数次要醒,都敌不过困意再次睡了过去。等他掀开帷帐,就见天光大亮,桌上放了一壶茶和一盘点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这让他心情很好。
茶水不烫,点心还软乎,带着桔香,燕一真不知不觉就吃了大半盘。摸摸肚子,他恋恋不舍地放下盘子。
“大人。”
神工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张大人和燕大哥在厅堂,就等大人一起去看地。昨晚说的福礼已经送过了,我带人去的,村里的人还挺热情。”
“那一包够他们吃一年,当然要热情。”要不是当了官,规矩摆在那,他才没有很想给这些人送钱。燕一真坏心地想。那些欺负他的人,如今都长大了,昨天也没少围着马车转悠,就该让他们多种地,才知道钱来得不易。
“走吧。”他走出两步,回头看向神工,“怎么又换上阿莫的面具了?难得出远门,就用你自己的脸吧。”
神工愣了一下。
燕一真走得没影了,他才猛地恍过神来,摸摸自己的脸,“是。”
早上那家家有份的福礼送得正是时候,村长亲自陪着一同上门去。龙四叔一听,原来是燕一真要买,眼珠子一转便想往高了谈。
这时,张车前黑着脸上前一步,站在燕一真身后,威风凛凛挎着一口刀。村长见状,连忙给龙四使眼色。龙四只好借驴下坡,转而赔上笑脸,按之前给出的价钱把地给了出去。
村长拍着胸脯:“大人放心,村里都是自己人,帮手建房不在话下,保准得用。这花销呢,也必定省得多……”
在场谁听不出他的算盘?燕一真笑眯眯的,正想说话,张车前冷冰冰地开口了:“官家之事,自有人操办,无需劳动乡亲。”
村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和在场的龙家人对视之间,都是满脸的羞愤。
燕一真温温和和道:“官服在身,处处需照章办事,一毫一厘都不可有差错,如若有违,就要掉脑袋,岂不是无妄之灾?因此只能多谢好意了。”
事已至此,村长无话可说,只得点头:“大人说得是,都是小民考虑不周。”
早几十年,整个村都是龙家一言堂,哪能想到今天?
龙家人异样的神情尽收眼底,燕一真面带笑容揣好地契,带上自己的人,走了。
他不打算花太多时间在这些人身上,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8、
燕一秉带着燕一真停在山中一处巨石前,“小弟,就是这里了。”他看了紧紧跟着的张车前一眼,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位张大人一定要和他们一起来祭祀父母。难道小弟的处境真的这么危险,需要随时贴身护卫?
他忧心忡忡,开始盘算着找个机会劝小弟辞官回家,远离纷争。
燕一真记得父亲的墓的确在这里,原来母亲也埋在这里?
“你上次回来,还没有这石头。它是地动时从山上滚下来的。小弟你看,它像不像一只梭?”
燕一真点头,“的确如此。”这块巨石就像一只缠满了丝线的胖乎乎的梭,走近还能看到一缕一缕线条般整整齐齐的痕迹,堪称巧夺天工。
“我担心石头会压坏地里的东西,特地请人重新挖开检查,结果底下好端端的,我们把土挖走,石头也在原地纹丝不动。我想,或许是母亲在天有灵,和老天求了一只梭来陪她,就把土原样填回去了。”燕一秉解释道。
燕一真上了香,张车前默不作声也跟着上了三炷香,还对着巨石念叨了好一会儿。
燕一秉耐不住好奇,小声问燕一真:“小弟,你这位同僚为何对别人的家事如此关心?“燕一真本着多说多错的原则,含糊道:“张大人自小没了双亲,想是触景生情。”
燕一秉恍然大悟,露出抱歉的神色,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当面追问。燕一真趁机顾左右而言他,问起嫂子和侄女。提起妻女,燕一秉神色一松,笑道:“那边说想女儿和外孙女了,我年前就送回去了,说好过完元宵再接回来。”
他拍拍燕一真的肩膀,“难得回家,多住几日再走。”燕一真也巴不得能逃离那时刻都要伪装自己的南巡,乐滋滋地答应了。
回家路上,燕一真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张车前。张车前没有反对,只是好奇地询问这里过年有什么习俗。
燕一真思来想去,总觉得样样无奇,比起上京那等热闹场面实在是不值一提,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不外乎是大胆将平日没有的享用一遍,吃不着的,用不上的,敢想不敢做的,便是有出格的,也随着那鞭炮放过年去了。”
张车前却道:“有些稀罕东西可遇不可求。即使没有,吃饭赏景,团聚烤火,都是不错的。不单我从前守的城,算上我打仗走过的地方,人们想的念的大都不差。有雨的戏雨,有雪的闹雪,有月的论月,什么都没有的就早早躲起来做黄粱梦,难道不是个过法?”
燕一真道:“你倒是心大。”
燕一秉走在前头,默默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觉得这两人不像同僚,更像多年的知己朋友。
9、
回到家,灶台刚刚空下来。如今院子里人多,灶小,得轮流做饭,一顿完了很快又要开始准备下一顿。
“不如单独租个大院子给他们住?”燕一真环顾四周,自家宅子也是祖上传下的,又经多代修缮,住他们家人是绰绰有余,但再挤进几十号人就成问题了。
“大人,不碍事,我们正在打扫后院,今晚就能住了。方才交待过了,夫人的主房我们会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