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梓墨单手拉起竹帘一角,从窗户望去兰宛行宫方向。夜色中有一片烟花炸开,最终湮于雪色之中。
他不忍再看,放开竹帘,转身,看到来人又瞬间立在原地,不得动弹。
正是凌愿。
她靠在墙边,手中把玩着一枝绒花簪,不知待了多久。察觉到林梓墨的目光,凌愿抬头,笑容俏皮:“小墨,又给我做了簪子啊。”
林梓墨初到凌府时只十二岁。那时的凌愿更小,只有六岁,常用小手扯着林梓墨的袖角要他陪着玩。
有一次二人上街,凌愿出门时头上簪了枝石榴花,回家时才发现花枝不知道去哪了。
当时,林梓墨眼睁睁看她最后摸了一次脑后丫髻,鼻子一皱、嘴角一撇,眼泪就哗啦啦流下来,咧开的嘴里缺了两颗牙,既可怜又好笑。
林梓墨慌了神,只好从院子里又折下一枝花给小凌愿插上,柔声安慰半天,毫无效果。凌愿又不是傻的,认出那才不是自己的石榴花。依旧自顾自地哭。
不一会凌启回来了,本来还念着“小愿猜猜我今日给…”话未说完就看到哭得满脸通红的凌愿和一旁不知所措的林梓墨,几步上前将凌愿抱起来,又问林梓墨。
林梓墨认错说自己没照顾好小姐。凌愿却立马不哭了,抽噎道:“不是的,不怪小墨。是,是小愿自己,让花跑掉了,它不喜欢我的头发。“凌启哄了哄凌愿,把她托上肩头,这才假意责备林梓墨。不是自己的错就不要认。
原来寄人篱下的孩子也不必时刻察言观色,林梓墨第一次晓得,凌启教他做自己最好。
凌启带着林梓墨重新做了个石榴花样式的绒花钗子,极其幼稚粗糙,凌愿却视若珍宝,把格格不入的这样一枝“石榴花”存于金光闪闪的梳妆盒中,等到及笄后再戴。
后来每年,林梓墨都会为她亲手缠一枝绒花,即使在梁都也不例外,技艺也越发纯熟,不过是无缘寄出。
凌愿现在手中的这一枝“梅花”,除了没有味道,与真的梅枝所差无几。
“对不起小墨。”凌愿也果然想起了这段往事,“我跟解先生出门前,怕掉在路上,所以让采苓收好。现在,恐怕是化为灰烬了。”
红梅簪子在凌愿素白的手中显得十分鲜艳。
“我知道。”林梓墨向前走近几步,“你总是丢三落四的。”
凌愿于是笑:“这次不会再丢啦。”说着就把那枝红梅嵌入发间,对着铜镜照了又照。
林梓墨没有过问她怎么从兰宛行宫出来的,只是默默把这几年攒的绒花钗子都拿出来给她。
凌愿假装惊讶地“哇”了一声,坐在桌前开始仔细观赏,时不时点评两句。没一会儿,她就仰头看林梓墨,笑得无辜:“我饿啦。”
先前在行宫喝了那么多酒,烧得她胃疼。来的路上又颠簸,凌愿吐了好几回,即使漱过口,嘴里也都是苦味。
林梓墨哼了一声,转身出门,回来时手上端了一碗冰酥酪,一看就是早有准备。
凌愿见了食物两眼放光,快速道:“谢谢小墨”就毫不客气地吞吃起来。
林梓墨在一边看着,忍不住叮嘱:“吃慢点,又没人跟你抢。还有,平日还是少吃些寒凉之物。”
凌愿感动得要哭了:“还是你懂我。你都不知道兰宛菜有多难吃。”接着又吃起来。
林样墨哭笑不得,道:“就你嘴挑。”又疑心凌愿就是专程来讨这一份吃的。
虽然同长宁阁的糕点都符合凌愿的口味一样,这碗冰酥酪也绝非巧合。
凌愿来了,他很开心,别扭着又不肯说:“花言巧语,满身酒气。在行宫里一定又认识了多少朋友,早把我忘了吧。”
“怎么会。”吃饱的凌愿最会哄人,“小墨君可是我唯一的亲人呢。小墨想我吗?”
今晚凌愿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好。一向追在她身后哄的林梓墨隐隐有些身份置换的快感。撇着眼,轻哼一声不讲话,眼睛却始终未离开过凌愿,显得他的生气很虚假。
两人扯天论地一通,很默契地只说凌府的往日趣事,仿佛没有任何变故,他们都只是最初无忧无虑的少年模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今日翘了课去捉鱼,明天又商量着去哪抓蝴蝶。林梓墨很后悔那时常常劝阻凌愿要以学业为重,将她从树上拉回学堂。却不知,当时只道是寻常。
只是在不小心聊到凌愿七岁那年皇帝南巡暂住凌府,两个人都突兀地闭了嘴,又很快聊起别的来。
回忆的美好之处本就在于无法复刻,彩云易散。说着说着,凌愿故作轻松道:“我要走啦。”
明明一直在担心这个,告别真正当头落下时,林梓墨反而感到轻松,以及空虚。他点点头,起身准备送客。
凌愿也随之站了起来,道:“不要送了,我自己走吧。”
林梓墨把风帽递给她:“照顾好自己。”
“嗯。”
“少喝点酒。”
“嗯。”
大门吱呀一声关上,带起一丝风,又很快归于平寂。凌愿走了。
林梓墨突然想到,五年前凌愿送自己离开宁清时,他还答应过凌愿会回来参加她及笄礼。结果在梁都功不成名不就,无颜回乡。
那时说“你走吧”的凌愿眼睛很红,侧过头不看他,会不会和现在的自己是同样的心情?原来真是身份置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