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谢明阚举起茶杯冲我遥遥一敬,少年眉眼弯弯,温润如玉,“阚如今也不过烂命一条,有幸得公主看重,是我的福气。”
我接了他的这杯茶,白软的骨瓷与他手中的花瓷相碰,温热晦涩的茶香顺着咽喉而下,却无端多了些爽快。
我很欣赏谢明阚的心机手段,却更喜欢他的说话方式,进退有度,该肆意的地方也不乏肆意。
一个有脑子,经历过大起大落的皇子,确实不一样些,在我身畔将近一年,他将宠辱不惊几乎埋进骨子里,任谁都再看不到随我出了长安时他无意展露的疯狂与疲倦。
像个完美地合我心意能为我解忧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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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龙抬头,明明是个不错的好日子,却也是傅良密弹尽粮绝后的第四天。
那时我在院内与谢明阚练刀,月牙抱着暖炉站在一旁,笑着说:“公主,那日城墙下救下的三人已经好了。”
城墙上救下那三个少年人之后我命人将她们送去了城内澄请堂,那时一位富商建的容所,专门收留冬日里父母去世后的小孩儿,昭则城内各地都有些拮据,也就那处有大夫能暂且收容,这些时日我都命月牙派人前去看顾一二。
“盯着那三个少年的城人许多,尤其是前些天在城墙上的老人们,都想问出些十八镇的大概来,可是那几人这么多天一句话都不曾说过,直到今天——”
月牙的话被我与谢明阚两刀相接所打断,清脆的铁器嗡鸣传来,谢明阚手中的刀被我挑飞出去,一同带出的还有他掌心一小道口子,鲜血直蹦。
谢明阚却没觉得疼痛般,走到一旁拿起纱布慢条斯理往自己掌心裹缠,笑着说道:“公主这些时日刀术进步了许多,阚不是对手。”
我也收了刀,把一旁的大氅披了,对他这句话不置可否。
“今天怎么?”
月牙被我一提醒,连忙将手中的暖炉递给我,压低声音回答道:“今日那里头最大的姑娘在我前去看望时给我递了张条子,希望见公主一面。”
现在时节不好,公主府也不再燃碳,只有公主府门人跟着百姓前往南面的树林砍下的柴火,昌奎将火塘推到我面前,燎燎浓烟扑面而来。
暖是暖和了,却也忒呛人了些。
我捂住口鼻,翁声问道:“可有说是什么事?”
“没有,只说想见您一面。”
谢明阚恰好给手上完了药走到我身边,于是我转而问他,“你觉得她们这是个什么意思?”
谢明阚坐到了我身侧,替我挡去浓烟,只让火舌燎出的热穿梭而来,几乎瞬间我便轻松了些,目之所及是他笔直的背脊。
“十八镇的百姓想见见曳州的主人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他垂眸拨了拨火堆里的木柴,顿时浓烟也少了些许,“只是厉害的是她们这样快便发觉了月牙是您身边的人,并且偷偷让她给您送信而不惹人注意。”
他说得对,自将这几人救进来,她们便没有出过澄请堂,日日被人盯着。也正是因为她们机警而敏锐才会这么多天一句话也不说,谁知道这昭则城中对她们是敌是友呢?
可哪怕如此还是能够弄明白月牙是我身边随侍的女官,并且偷偷地在无人在意时让她给我捎信。
这三人并不像普通的少年,哪怕年仅五岁的小女孩儿都天然带着狼一般的机警和聪颖。
可看看她们也足够知晓城墙外的世界究竟有多残酷。
见我沉吟着没有回话,月牙试探般问道:“公主,您明日去见吗?”
“不见,”我否决道:“明日去城墙,布粮。”
昨日,我提前备下的粮草终于通过险路进了城,昭则之外其实是有能进城的险山路,只是层叠不休,路径复杂,从未开发,几乎不会有人选择前往那处。
尤其雪年时,大雪盖住整座山,崎岖难行,稍不注意就是一个死字。这次牺牲的人很多,数万吨粮草,进城之后只余将近一半,可也比我想象的好了许多。
山高路险风雪交加,我以为能运进来四成也就不错了。
城内常驻人口大约四十万人,五千吨粮草满打满算足够供城内十八日,后续稍微薄待些,撑到二十日也有可能。
本来我打算再撑两日再拿出来的不得已的做法也随着这五千吨粮草而结束。
长期的饥不饱腹,谁也不知道再拖下去,会让百姓的心凶险到何种地步,人是无法违背身体本能保持神智的。
傅良密布粮的这半个月,不叫赈济,而叫用几口粮吊着百姓们岌岌可危随时可能崩塌的内心,以维持住昭则的平静。
可哪怕是如此,这段时日昭则城内的犯罪还是较往常高了许多。
若不是昭则饱经风霜,大多数人都对风雪早有准备,也撑不到现在。
我是真心迫切地希望这场雪在半月后能够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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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三,公主府门人在城墙上再次搭起了饭蓬,这一次能够管够。
近乎绝望的昭则百姓终于再次看到了希望。
二月初三,我起码让饥一顿饱一顿的昭则吃上了热乎饭。
这一次,上天没有再折磨多灾多难的昭则,二月十八,雪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