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枪倒下,厚重的盔甲匍匐于地,发出刺人的响声,入尸山过修罗场的将军跪下,红着眼眶,他顿了顿,只觉得要说出口的话分外艰难,苦涩在血液中蔓延。
她将手放在将军的盔甲上,一字一句温声道:“徐长烊,我问你,她人呢?”
面前人努力调整着呼吸,凌乱的发丝还沾着灰尘,脸被刀划了一寸,还流着血,他双手握成了拳,泪珠从眼眶里无声无息落下,一颗又一颗浸上了铠甲。
“她为了护臣离开,死了…臣有罪!”他一遍又一遍跪地磕头,一遍又一遍阐述着自己的悔恨和悲伤。
那一片地,淌着的是血泪。
岐王殿下只知道,她的伴伴没了。
那个从小陪她到大,为了她的计划、为了岐国甘愿牺牲一辈子的人,死了。
埋骨他乡,尸骨无存,无姓无名,恍若孤魂,漂泊于天际…她们最后一别时,那人还在对她倾诉心中隐藏的爱意,被她置若罔闻,当成了一个笑话。
后来,那人来过几次书信,信中所写,徐温待她极好,视她为结发妻子,徐温有一个孩子,她也不介意,她就想和徐温一起,过过安稳的日子,把这个孩子养大。
光明甲和银甲交织,遍地的红,满空的狼烟,明明是湖光山色,此刻却黯然伤神,阿曮受困太行山,身中四箭,性命垂危,如今她的亲人又去了一个。
顿感心如刀绞,她竭力捂住胸口,前脚一顿,肺腑处积累的淤血喷涌而出,在血色的大地上开出了一支红如天火的玫瑰花。
“殿下!”
“阿曮救过来了!”
“王将军解太行山之困!”
“臣将她葬在了鄱阳湖旁,山清水秀、无人打扰。”
“臣知道…那是她一生的梦啊…”
】
寒山传来沉长的钟声,脑袋传来一阵撕裂的痛感,无数张不带面皮的脸从她脑海里闪过,李玄宁从睡梦中惊醒,她清晰地看见,她的双手都在抖。
从房间里头出来,她觉着身子无力,背靠上了柱子,梦里的场景又一次出现,这一次,却是真实无比。
面前是一座供奉佛陀的大殿,钟声悠远,僧人诵经之声入耳,周遭香火不断。
“妹妹。”
“姑母。”
“李郎。”
“殿下。”
“圣人。”
被唤作圣人和妹妹的,是圣成皇帝,其兄长追武帝,只有圣成皇帝最亲近的人,才能那么唤她,李玄宁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瘫倒在长椅上。
人人只知圣成皇帝开国艰难,却不知岂止是难,更是苦。
圣成本纪已是极尽记载,圣成皇帝幼时逢丧双亲,长大成人后又丧两位血亲,一个个朋友、亲人死在了统一的血路上。
年年征战带来一身的病痛,杀伐太重故而时感不安,心信神佛,旧臣与新党的明争暗斗,因女子执政的流言蜚语,深夜无眠,心中的忧虑转换成对亲人朋友入骨的思念。
种种痛彻心扉的情绪,化作了圣成皇帝英年早逝的结局。
“圣成元年冬,洛阳大雪,帝,漂泊于天,后,遗落人间。”
开国功臣耗费了八年光阴,亲自写下了圣成本纪,怀念他的君主、挚友,供后世为正史,每每读到这句话,李玄宁心感万蚁啃噬,圣成皇帝崩殂,痛的又岂止是一人呢?
京郊,送灵者千万,这个故事的第三视角,又何尝不痛呢?
“世人皆知,圣成宣武两朝为治世,却不能亲身体会,身边之人一个个先自己而死的滋味,圣成明德皇后发肤于心,痛了你十年,你看不到、听不到,怎会只是苦啊…”
这背后的悲和痛,又岂止正史和野史所写的冰山一角?
李玄宁悲叹,竟是不知不觉染了一脸的泪水,冰凉的泪珠从脸颊滑到唇瓣上,她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口,是涩的。
“为什么我会感到这般的痛苦?就像是亲身经历了一样,为什么…我会拥有百年前的记忆和经历?”
“我到底是谁?”
僧人诵经的声音渐渐消失,寺庙如飞烟,消散在眼前,李玄宁垂下头,见照在地上黯淡的月光。
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树影随风轻舞,舞的是经过这里的一代代人,也是长冗浮沉的百年历史。
如果天下太平,再无冤假错案,她只愿归隐于田园,坐看山色空蒙,云起云落,若有一相知相惜之人,便一道随她行至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