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初逢裴衡,秦显神识恍惚,忆起时并无真切实感。而现下六感清明,他甚至能嗅到眼前人衣袍的皂香。
秦显高估了自己的定力。
恍惚间,幻觉已生。简净的屋室消失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方蛛网密结的破庙。
丈高的石像无声矗立其中,上下尽是细密的划痕,好似曾被镀上金粉,又被刀刀剐去,如若承了场千刀的凌迟。乍眼看去,惊心触目。
心魔悄无声息地现身,轻轻扶起了石像前一面倒塌的石碑。
平初六年,裴衡受命出征,大破吴郑。八年,他因苏氏倒戈被秦沂所俘,因不肯就范而自绝于狱,年仅二十三岁。秦民感其忠节,于平烟渡立威略将军祠。
“临仙平生历经百战,几无败绩,乃是天生将才。”心魔仰首静瞻着石像的残面,眉头心上是难解的悲怀,“生时功盖王侯,死后名垂青史,这才是他该有的一生。”
心魔说:“他是因你而死,宣隐。”
“殿下?”久久未得回语,裴衡忍不住偷偷掀眼瞥了人一眼,小心翼翼问,“殿下可是在生我的气?”
石碑破损,镌刻的碑铭已被风霜磨得浅淡,心魔轻轻拂去尘灰,指尖流连着竖列的残字,“发情止礼,各自君臣,如此便好,莫再令他重蹈前尘之祸。”
残碑侧,一颗木偶小头被风骨噜吹至,戏法似的膨起,倏忽化作人头。头颅沐血,双目圆瞪,似乎死不瞑目。
裴衡垂眉注视,半晌低低地回:“我知道。”
“殿下说什么?”他声如蚊叮,裴衡没能听清。
牙齿咬上舌尖,泛出些微苦腥,岌岌可危的理智被刺痛召回,秦显勉力维着镇定之态,起身还礼,“裴少将军漏夜至此,不知所为何事?”
敏锐地觉出秦显语态的疏离,裴衡不禁有些失落,他偷觑着少年冷淡的脸色,试探地跪下,“殿下,臣有罪——”
裴衡原就伤势未愈,方才又经恶战,此刻垂头耷脑地瑟跪着,竟有些可怜楚楚,“臣不该为一己私心置殿下于险境,陛下仁慈,仅小惩大诫,臣自觉当需严惩,还请殿下处置。”
“裴少将军并非孤的臣属,无需跪礼。”秦显挪开视线,盯起碑上正织丝网的灰蛛,“请起。”
医舍用物简素,桌上仅置着根豆烛,风从未密合的门窗漏入,将秦显投在眼下的睫影晃得明灭。他侧着脸,神情近乎冷酷,像是厌极。
裴衡蓦地想起回都前夜的糜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