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津杨每当这时候,心里就忍不住咯噔一声,见她呼吸平缓,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蒲扇,才放下心来。他进屋拿张薄毯给她盖上,听老太太鼾声渐起,他才轻轻合上院门离去。
择日再见俞婉娟女士,对方又精神矍铄地要同他聊起那些旧时小友,完全忘记这些车轱辘话题昨天同他讲过好几遍。大姑正巧过来帮忙收拾老太太换季的衣物,顺手也煨了个玉米饼给他吃,俞津杨赶忙接过,讨巧地转移话题:“正饿着呢。”
“锅里还有呢,别呛着,”大姑见他大快朵颐,诧异地说,“没吃午饭啊?”
“吃了,刚和高典去打了个球,又饿了。对了,太奶吃了吗?”
“喝了点粥,”大姑边说着,边从屋里拿出一床棉被晒,刚把晾衣杆子撑开,俞津杨起身把玉米饼叼在嘴里,顺手帮她抬另外一边的棉被角,被大姑嫌弃地拉开,“你这少爷就别动了,手上还沾着油,别给我蹭脏了。”
俞津杨笑着把手摊开给她看说:“这只手没碰玉米饼。”
大姑还是嫌他碍手碍脚,“你陪太奶唠嗑去吧。”
俞津杨不太愿意去,怕老太太又提李映桥,他实在不想知道她在外头又刷了多少也怪,提升多少人生的经验值,来来回回也就是那些车轱辘话,他知道太奶什么意思,无非是觉得他的朋友们都在外地漂,他在家啃老。
他刚一过去,就听见老太太让他蹲下,又捂着嘴在他耳边说了个八卦:“楚美整容了。”
楚美就是他大姑。老太太说着拿眼尾偷摸扫正在忙活的大姑,然后用两只手掌来回着急地搓着脸颊两侧,悄声说:“她把两边给削平了,原先的方下巴没了。”
俞津杨知道,大姑当时因为这事儿还和爷爷吵了个整架,“她和姑父离婚之后,她现在听不得一个方字,有人说她脸方都不行。”
“就因为你姑父姓方啊?”
“嗯啊。”
“再胡说八道我揍你啊,”老太太瞪他,蒲扇高高举着要拍他,“想尝尝一百岁老太太的拳头吗?”
俞津杨那么大一个人,蹲在她旁边,在头顶的金色日光下头发被晒得毛茸茸,像只大金毛,笑着问了句:“您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咋不知道,”老太太仰靠在太师椅上,摇着蒲扇煞有介事地说,“我还知道你们现在夸一个年轻小伙,身材好的话,就叫双开门冰箱!”
“……”
俞津杨笑不出来了,他站起来,给她调整摇椅的高度,说:“是高典吧,他是不是又跟你讲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老太太瞥他一眼,笑笑。
高典偶尔会陪他来看太奶,老喜欢给太奶科普一些当代年轻人流行的话术。搞得太奶现在像个赛博老人,如今一百零三岁的高寿,身体各部分硬件基本上已经退化,思想却偶尔还能夹在时代的浪潮里随波逐流一下。
其实,市政每年都会组织人往方家村给登记在册的百岁老人送关怀,问她还有什么需求吗?
赛博老人张嘴就爱胡说八道——
“我没什么特别的需求,就是烦你们一天到晚净给我照相,我这几年拍的照片都快赶上这辈子拍的,但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拍照。我之前说的长寿秘诀可能要修改一下,活到一百岁的秘诀是少管闲事,但是要再活久一点,就是最好不要被你们找到。”
“还有,我去年让你们帮我那个曾孙找对象的事情有着落没有?”
俞津杨其实在他们去之前就跟市政的工作人员打了无数次预防针,他太奶的嘴就是个不着调的葫芦喷子,千万别当真。
但市政的人对待工作就是兢兢业业,甚至还把这件事写到年度总结报告里,一本正经地汇报给领导,领导也就在开政府会议时提了那么一嘴。结果那周的丰潭新闻联播里就猝不及防地出现俞津杨征婚的新闻,还是早、午、晚间三档新闻节目轮番播放。
俞津杨当时真的蛮想报警的。因为征婚启事上身高那栏,给他填的是:一米七九。
他高中毕业就一米八了,好吧,一米七九点五。在F大上学的时候,因为外形还算出众,被羽毛球社拉去做过一段时间羽毛球捡球员,而后社长意外发现他人气还挺高,坚持让他去捡球,围观的人会多点。
直到一次训练让他上场,发现他的控球能力不错,就突然给他转正打了好几年的羽毛球,还在某一年的大学生羽毛球锦标赛上意外收获一座亚军奖杯。
直到他去芝加哥交换留学那年,在家收拾行李的时候,猛然发现自己伸手居然能摸到头顶水晶挂灯了,老妈立马拿卷尺给他量,发现又长了六公分。
唐湘特意去问了医生,医生建议他拍个片看看,一般大学后骨骼线都闭合了,如果后续还在长的话,可能要做个详细检查确定骨骺线闭合有没有。不然有些发育比较晚的男生就要考虑是否激素失调、巨人症等可能性。吓得那阵俞津杨把所有的羽毛球拍一并打了个草率的蝴蝶结,送给高典。
好在后来俞津杨去国外就没再长了,身高稳定在早上一米八八,晚上一米八六,尽管医生说晚上才是更接近真实的身高。
他也会根据表格的轻重缓急酌情填报自己的身高。虽然征婚并非他主观意愿,但谁知道会上新闻啊,报个早上的身高不过分吧。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想说最近都这么倒霉了,剪个头算了。然而都二零二五年,托尼们的业务能力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城市里多少显得有点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两人走时,前台的服务员刚接班,对此前的事儿一无所知,又撞俞津杨枪口上,拦住他问:“今天的服务您满意吗?有没有什么想要建议的。”
俞津杨推开玻璃门,让李映桥先出去。
李映桥从他拉开的门里过去的时候,听见他的声音在自己头顶响起:“你们给keven总监请个助理吧,他买咖啡真的很久了。”
噗。李映桥下意识抬头看他,正要笑,却也才发现,他真的比从前高了很多,下一秒,条件反射去看他的鞋,是不是穿内增高了啊,她记得大二暑假的时候,他好像也就一米八左右。
以至于两人走出理发店,李映桥故意落在后面看他的鞋跟。
俞津杨又怎么会察觉不到她忽上忽下的视线,头也不回地说:“别看了,腿打断了,重新接了一截。”
“是吧,”李映桥也没头没脑地跟着点点头,一时没跟上他的脚步,顿时又反应过来,“——啊?”
俞津杨站在路边等着红绿灯过马路,打算去对面给自己买顶帽子,他回头看她,笑了声:“李映桥,你现在怎么看起来有种会被人骗光养老保险的样子?”
李映桥回过味来,慢悠悠踱步到他面前,拨了下被风吹到额前的头发笑说:“啧啧,俞喵喵,你现在怎么也满嘴跑火车。”
“没有,”他眼神从她身上挪开,看着对面凋零得只剩几个偏旁部首的木玩城招牌,“怎么说,你去哪儿?”
“你呢?你去哪儿?”李映桥也轻描淡写地说,“有时间咱们就叙个旧,没时间就下次再说。”
七八月是丰潭的台风季节,天色总是骤变,老天爷这会儿和李映桥进理发店是两张脸,虽没下雨,风势很大,人行道两旁的树木都被来回撕扯,眼看又是一场暴雨的前奏。李映桥话音刚落,“砰砰”几声响,人行道上的共享单车就随之被刮倒了好几辆。
“行,你先去高典那等我,”俞津杨边说着,边弯腰驾轻就熟地把共享单车给扶起来,才看她说,“我去买顶帽子,这头丑得我要睡不着了。”
“那你买瓶安眠药啊,买什么帽子呢。”李映桥笑着说。
“那我也得戴着帽子吃行了吧。”他扶好车,径直从她身边越过去面无表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