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
朔星眨了一下眼,抽回游离的神绪,扶着墙缓缓站起身,骨髓里爆开一阵麻意。
她以为男孩会跑,但男孩并没有,直愣愣地看她,然后,他又丢过来一枚硬币,这一次,他对准了她的鼻子。
硬币没有打中,朔星松开了手,看见手心上硬币上大大的数字:
40
然后,她望向男孩,迈了步子。
“嘿,蠢乔,快跑啊!”说话的是对街的一个男孩,和这个棕发男孩年纪差不多大。
他在恶劣地笑。
呆愣住的男孩似乎终于反应了过来,他吸回又一次垂下的鼻涕,他撞开了身后路过的行人直直冲上马路,好像是想和马路对面招着手的同伴会合,手因为用力攥着硬币而发白。
他同伴的眼里迸发了蓝色的惶然。
风呼啸而过,一瞬间,时间似乎静止了。
被叫作蠢乔的男孩也看见了驶来的汽车,近在咫尺,根本来不及踩刹车。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顿住脚步,抬起双手作无力的抵挡,硬币从松开的手里向下掉,天冷得发白。
他在恐惧,迟钝了的大脑向他传达了一个信号。
乔向一旁飞去,衣服擦在地上,被蹭破了一道大口子,泄出里面的细绒。
他听到硬币哗啦啦落地的声音,被车马声掩着,刚才那辆汽车的主人踩下了急刹,停在路边将头探出车窗,为掩饰自己的心有余悸而破口大骂。
风重新流动了起来,带来港口城市特有的腥咸海风。
“乔——!”姐姐在呼唤他,拼了气地挤开人群,身形单薄瘦小,似乎一下就会被吹跑。
压在身上的人起了身,乔迟钝地仍躺在地上,像一具尸体,一动不动,恐惧感支撑他僵直着身躯,他现在像是被一巴掌按在地上的兔子,即使移开手,却依旧怀着惊悸一动不敢动。
手掌心火辣辣地疼——那是刚才被扑倒时蹭在地上擦破了皮。
朔星站起了身,拍去身上的灰尘。
她看见一位少女冲出围在周围的人群,将雀斑男孩拉起,一边拍灰尘,一边检查他是否伤到了哪里,但目光黏在她的身上。
“姐……”
乔呆愣着回应,但迎面而来的是响亮的一耳光,少女抬头望了眼人群,然后低下头。
朔星没有去理会这对姐弟如何了,她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不久前看戏的男孩脸上,男孩畏惧地向后退了一步,然后转身,撒腿没入了人流中。
她没去阻拦,只是低下头,手心的伤口蠕动着愈合,把粘在里面的细小沙粒挤出体外,她拍了拍手,顺手理了理斗篷抬脚欲走。
——对于姐姐教训弟弟的场面,她没有太大的兴趣。
“请等一等!”少女叫住了朔星,在她回头时跪了下来,额头紧贴着地面,咬住下唇一副谦卑低下的样子,眼泪濡湿了地面,“小姐,谢谢您,真的很抱歉。”
莫名其妙。
男孩仍站着,呆呆傻傻,大脑迟钝地努力分辨姐姐的行为,棕眼睛雾蒙蒙的。
“又来了。”
“恩格特家的傻子每一段时间就要闹一出。”
“要不是他家有钱……”
朔星听到周围人的议论声,从只言片语中她拼凑中男孩痴傻的事实——的确,他太笨了些,连逃跑都不会,别人一喊就什么也不看冲上马路,连自己被人当笑料都不知道。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朔星没有扶少女,只是低下头看她,“你只需要看好你的弟弟。”
重男轻女,人渣,不应组合的家庭,周围的人这么形容男孩的家,说他们是骨头里发烂的垃圾,只有少女乖巧懂事,默默吞吃下一切委屈。
可是这并不尽然。
朔星可以肯定少女看见了全程,包括男孩用硬币砸她的行为,以及险些出现的车祸。
但她就那么看着,隐在人群中冷眼旁观,在乔获救平安之后才施施然出现,第一时间给将乔引上马路的男孩使了一个眼色让他离开,紧接着开始哭泣道谢,连落泪都惹人怜惜。
朔星不想怀疑什么,她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少女的罪,而且这一切也与她并不相干,只是少女叫住她将她推向聚光灯下的行为让她有些不愉快。
少女泫然欲泣:“真的很对不起,恩人,至少请让我感谢您。”
根本不需要,谢谢。
朔星居高临下看她,少女称得上清秀的脸上挂了未干的泪痕,眼眶微红,惹人怜惜,只是表演痕迹太重了些,为了保持好看,哭得刻意,以以至于眼泪失去了原先打动人心的效力。
她想拒绝,但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
——围观的人说,少女家是当地算得上头等富裕的。
现在至少是系统时八,九时了,她的生物钟向她传递来饥饿的信号,而她没有走科尔克的一分钱,把那些纸币连同那张卡一同埋在了酒馆老板的坟冢中。
她现在需要吃些东西。
叹了口气,朔星松了口:
“你要是想感谢我,用那就请我吃顿饭吧。”
没多久,人群散了开,这座热闹的城市重新恢复了原本的秩序,喧闹、嘈杂。
所有的人声车马声被白得稀薄的日光稀释,拉长再揉散。
这短小的风波只剩下散落在马路上闪着灰败银光的戒尼,直到一直在远处观望的流浪汉上前一步,弯腰将它拾起。
码头货船出航的鸣笛呜呜地响,吞吐出一大片灰烟。
“恩人,您怎么了?”少女柔声问。
朔星收回了目光,摇了摇头,覆盖了半边天的浓烟翻涌着浊气,黑沉沉地,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
“没事,那艘般运的是什么?和别的很不一样。”
驶在深蓝波涛中的钢铁造物张扬地展示自己的全部棱角,黑白二色的涂漆分明界限,巨大的轮船在一众扬帆行驶的民营渔船之中格外显眼。
朔星望着它一点点去往远处,从巨大一个逐渐缩小,船上往来的船员小到像一只只蚂蚁。
“您是想说它更先进,是吗?”
少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奥托杜雷港是世界第二大的港口,还承担着货运中转站的用处,那个是运输商品的货船,往往驶向世界各地,为了抵抗远航途中的风浪,自然会比民营的渔船造得更结实优良些——奥托杜雷港经常能见到它们。”
“没见过那些货船,恩人您是外来人吧。”
少女的长发拧成了一股,垂在了左肩肩头,棕色的发丝在强光下是金棕色的,阳光为她整个人蒙上了一层金棕的光晕,显得她纤细柔弱,脸蛋瘦削苍白。
简直像生长的菟丝花。朔星忍不住想到故人。
同样的外表柔弱无害,只是相比那个人,眼前的少女更年轻、稚嫩,缺少了岁月时间的捏塑。
况且,如今的朔星也早就和从前大不相同。
“不要一直叫我恩人,我的名字是朔星。”朔星纠正她的叫法。
少女抿着唇:“是吗……我明白了,恩……不,朔星小姐,我叫梅,梅·恐格特。”
————
将餐盘里最后一点食物送进嘴里,朔星放下了一直用不大惯的刀叉,烟气缭绕,透过雾气,她直直望向梅,身子因为进食稍微回暖了一些。
这里是一家明显高档的餐馆,每一间包厢的装修都精致华丽,只是朔星个人不大喜欢这种缺少烟火气息的“上层人士专享”。
——在走进这家餐厅时,她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她知道梅是要屏退别的人。
“乔,你先出去吧……我还有一些比较私人的事。”少女低垂着眼抚摸男孩的头,一下又一下,手指顺着发丝垂下的方向下滑。
她笑得苍白腼腆,像是个疼爱弟弟的好姐姐。
乔吸回了下淌的涕液,他直愣愣地站着,然后在姐姐又一次抚摸他的头顶后拉开门跑出了这间包间,脚踩在地板上咚咚地响。
“他像个弱智儿,对吧?”梅突兀地说,看着被拉开出一条缝的门,因为是背对着的,朔星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只有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先天的智力低下,反应和动作都比常人要慢上一拍——这是近来结合的产物,他的父亲爱上了亲妹妹。”
“我不予评价。所以你想说什么?”
“我和乔,是同父异母的家人。”她凄楚地笑,嘴唇发白,但根本没有回答朔星的问题,“您是一个聪明人,朔星小姐,您应该已经猜到了吧,我找到您的意图……”
朔星内心啧了一声,沉默着看她,不为所动。
“您很厉害,真的,能在那么紧急的时刻救下乔,您的身手足够胜过我父亲聘请的所有保镖……我知道我的请求十分冒味,但是我别无选择——我想请您保护我,只需要三日就好,报酬是我父亲的一半家产,求求您了。”
梅嗫嚅着嘴唇。
她长得不算很好看,五官顶多是清秀的类型,但气质却很好,当那双水润的双眼望向你时,几乎将你的心脏融化。
朔星的身体前倾,双手放在桌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有节奏地轻碰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你的动机?”她问。
梅的眼睛凝着珀色的沉:“我的父亲想要杀死我,为乔铺路。”
这倒不是个意外的消息。朔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