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言自语地喃喃,自顾自翻开了一本书。
朔星没有回答他,他也没有再说话,坐了一会儿,朔星从书堆里抽出一本,随意地翻了几下。
她并不认识上面的文字,那些三角方块的排列对她而言无异于天书,或者说,一开始如果不是她的联觉信标偶然收录了这颗星球上的语言,如今的她恐怕连最基本的交流都是问题。
看不懂,看不懂,看不懂……
她手上的这本书似乎是一本草稿本,原先的主人在书上用黑色笔写满了书页,甚至有些字还重叠在一起,因着一个字也看不懂,朔星对这兴趣不大,只是对原主人丑陋的字迹表示鄙夷。
她抬头看了一眼科尔克,他似乎看得很认真,盘腿坐着,手肘抵在大腿上,低着头。
她身上大部分衣物都脱了下来挂在火边烘,可进度还是太慢了些,身上最薄的里衣都还湿漉漉绷在身上,更别提那些更厚的外衣。
朔星有些烦躁地低下头,她突然涌现了一种想要啃指甲的冲动,但被抑制住——从十一岁开始,她就改掉了这个坏习惯。
她拨弄着耳朵上的耳坠,用了些力道,传来尖锐的刺痛。
向下翻了一页后,她愣住了:
——那上面的,是[离烠]二字。
关于仙舟联盟,朔星所知的不多,但离烠是仙舟人,据说是因为家乡出了大灾才流落成巡海游侠的,尽管身在异星,但他仍保留了不少仙舟习气。
那时的朔星不认字——在茨冈尼亚,没有人会好心教导一个奴隶识字,而更早一些,埃维金都被奉为未开化的民族了,哪里会教一个小孩子识字。
于是乎,在买下她的第二个年头,离烠看着她一脸没文化的样子终于忍不住良心的谴责,备了笔墨纸砚开始下定决心从酒水中抽离出来教导她读书写字。
而朔星习字的第一课,就是仙舟字。
————
“朔,星。”白发青年指着书案上的纸张,“朔乃朔月,是为无光之月,星为天星,棋布夜空。尽管你的力量渺小近乎微不可察,甚至于不被他人看到,但仍坚守本心,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这是游侠之道,也是行走星海之道。”
相较于平日,青年难得正经,明明常日饮酒,但离烠的身上却没有酒鬼常有的臭味,朔星闻到他发间的气息,那是一种极淡的香气,稳重但不显沉闷,像是太阳的味道一样。
“好麻烦。”朔星被太阳的味道包围,很暖和,她歪了头,努力记忆纸上印刻的弯弯绕绕。
“师父,一个名字而已,为什么有这么麻烦的意思?”
她听到离烠轻笑出声声音在耳边响起:“那叫寓意,在仙舟,长辈给小孩取名字的时候就会选择寓意好的名字,把对小辈的寄托和期望藏在里面,算是一种……习俗吧。”
他的声音很复杂,一直到很后来,朔星才明白其中蕴含的情感:
那是思念。
对已经失去、无法挽回存在的思念。
“那师父呢?师父的名字有什么呃,寓意?”但当时的朔星并不懂,她只将关注点放在了别的地方上,她扭过头,和他贴得很近,揪住青年的衣领晃,“告诉我嘛,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她的力气很大,把青年向下拉,贴着额头和他大眼瞪小眼,青年手里的毛笔掉在桌上,溅开一朵墨花,许是被她烦得受不了,离烠一下破了功,伸出食指抵住她的额头,刚才的那股严肃劲儿消散不见。
“先松手,我刚买的衣服呢,三千信用点,再这么下去就要被你扯破了,有话好好说,别一言不合就动手。”
“那师父告诉我。”
“我又没说不告诉你?让我起来先。”
朔星松了手,她看见离烠直起身,手指捋平被她抓皱的衣服,那股太阳的味道远去,只留下一片空落落。
“握好笔。”他说,重新换了一张纸,用镇尺压上。
笔尖的毫毛重新吸饱了墨水。
接着,因常年握剑留下薄茧的手包裹了她的手,青年将下巴支在朔星头顶,头发垂下来,带起一片痒意,那阵极淡的,沉沉的太阳气息包裹了朔星,朔星几乎感觉自己是太阳下的雪糕,整个人晕乎乎地融化,化成冒着甜腻泡泡的糖浆。
自己的手随着他的动作移动,等到回神时,字已经写好了。
“你瞧,离是火的意思,烠则是光,明亮光明,这就是我名字的寓意。”
很好听。
她在心底回味着这个名字,只觉得像吃了一块糖,甜味停留在唇齿间久久不散。
“离烠。我记住了!”她念着这个不存在于茨尼亚语言体系中的晦涩词语,带了几分生涩,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我记住了,所以不会忘的,绝对不会!”
学写字的第一课,她学的是自己的名字,但朔星真正学会的第一个字是“离”字,“离烠”的“离”。
————
不会认错的。
朔星垂眸,看向被特地用圆圈圈出来的仙舟文字,仙舟字讲究圆滑对称,但师父的写字习惯并不好,写字时常忍不住带上几分锋芒,顿笔连笔的地方也与寻常字帖不同。
这是有人模仿师父字迹而写的字,就像初学字的小孩子一样,并不知道区分连笔和笔画的区别,所以连同许多末梢的写字习惯也画了上去,绝对不会认错的。
但是,师父的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科尔克。”她叫了酒馆老板的名字,把手中的笔记本递向他,“这一页,写了什么内容,能告诉我吗?”
02:47:10
夜色深沉,女孩坐在海边的一块大石上,抱着膝盖,低头一动不动,仿佛一座石塑的雕像,没有一丝生气,如果此时有人凑近,能够发现她已经很久没有眨过眼了,那对好看的绿眼睛此刻涣散,没有聚焦。
女孩莫约八九岁,小脸尖瘦,脸色被夜色映得惨白,在零下的冰天雪地中,她衣着单薄,只穿了一件薄到几乎可以省略的粉红睡裙,让人忍不住怀疑:
她,还活着吗?
但很快,答案便得出了,女孩轻轻眨了一下眼睛,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她抬起头,望向无垠的海面。
“鲁西鲁,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她的声音轻柔,使人想到吐信的毒蛇。
在她身后的不远处,黑发的男人自夜色中走出,他的身后,侠客和派克诺妲也跟着出现,在长达几分钟的沉默中,他们一直在那里站着,但却没有一丝气息。
“她走了。还真是毫不犹豫。”库洛洛光明正大地挑拔离间,对于自己嘴上说着分头行动却躲在不远处偷窥的无耻行径毫不脸红,“我很好奇如果你真的只是想要杀死她,明明有很多次机会,但为什么你不动手?”
“因为你的目的根本不是杀死她,对吗?人心不足蛇吞象,太过贪心可是会翻船的。”
没有等到阿蕾娜回答,他就给出了答案。
“所以呢?”女孩的脸色一瞬间阴沉了下来,这一刻,她确定了,自己先前那种被看穿了的感觉并不是错觉,杀意实质化,像千万根尖针。
“你很聪明,我承认,但是,所以呢?”
阿蕾娜是个贪心的人,即要又要。
当然,这并不是什么需要引以为耻的,因为贪婪向来是人的本性,这没有人可以幸免,哪怕是不把一切放在心上的姐姐也不行,只不过有些人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有些人选择了放纵。
而阿蕾娜,成为了后者。
她的欲望深重,甚至于自相矛盾,左右都离不开朔星,似乎想要实现一种欲里,就必须放弃另一种。
但阿蕾娜是个贪心的人,即要……又要。
“哈……”
库洛洛轻笑了一下:“别紧张,小阿蕾娜,我又不会做什么,对于合作,我们可是向来满怀诚意的。”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无害,男人摊开双手,清秀的眉眼间带了几分无奈。
“我的目的从来只有一个,泥火鱼,现在她已经被你支开了,可以为我带路了吗?这出恶人戏码我有些演够了。”他笑着,像是在询问,可却带了不容拒绝的意味,眉间笑容浅淡。
阿蕾娜终于把目光移开了,她扭过头,对上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面无表情。
欲壑难填,但阿蕾娜向来不是会为难自己的性格,一味地压抑自己最后只会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她不是朔星也成为不了朔星,即使也许她同朔星有许多相似,她也不会是朔星,但她并不介意继续演下去,因为她向来为了达成目的会不择手段。
她的欲望是朔星,她很清楚,过去她可以为了一个拥抱演了半个月的乖宝宝,而现在,她也可以,可以在死去之前把这出戏剧演到结尾,像祭典最后的焰火,只一笔,浓墨重彩,深入骨髓。
而现在,戏剧出现了不合谐音,该怎么做呢?她问自己。
但很快,她就给出答案。
杀了他。所有试图染指姐姐的人都该死。
女孩的眼睛变成了月牙,她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甜美的、愉快的微笑,带出浅浅的酒窝。
“当然可以。”她说。
02:23:27
女孩站在崖边,背着手低头向下看去,裸露的黑色岩石在夜色中张扬着,显出了奇形怪状的狰狞面孔,那是因为过去火山运动而形成的黑色火山岩,风把她的头发向前吹,长长的金发在风中舞动着,像草茎。
“找到了。”
她低着头,长发挡住了她的面孔,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望着崖下的漆黑深渊,她张开手,似乎马上要跳下去——但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她身子向前倒去,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库洛洛伸手去够,却只抓住一缕风。
她消失了。
崖底空空荡荡,听不见躯体落地的回响。
“团长。”侠客出声了,他的脸上是与往日截然不同的严肃认真,“是念能力。”
库洛洛明白他的意思:泥火鱼的存在并没有表面上的简单,无论是无人发现的栖居地,还是藏着许多秘密的阿蕾娜,这背后的水很深,也许牵扯着什么庞然大物。
这是足以出动全部团员的大行动,而他们现在只有三个人,其中两人还是非战斗人员,风险过大了。
“爱神岛,位于埃珍大陆最北端的一个小岛屿,[白火]变种泥火鱼的唯一栖居地,从未有人真正发现它们,前往这里的探险者要么一无所获,要么就此人间蒸发,这我们在来时就知道了,不是吗?”他停顿了一下,见到侠客点了点头,才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下去。
“泥火鱼的危险性在我们来时就已经知晓并准备好迎接了,所以绝对不可以在这个关头知难而退,我们是盗贼,无法无天,胡作非为的盗贼,不应该只是因为未知的存在而感到恐惧,止步不前。”
风很大,可衣着单薄的两人却视若无睹,连一直状态不佳的派克诺妲也抬起头,看向前方男人令人安心的身影,他的碎发在风中飞扬,露出饱满前额上的十字纹身。
“派克,没问题吧。”库洛洛问。
派克诺妲摇摇头:“没什么大碍,能继续。”
“那我们也下去。”
他说完,率先跳下了悬崖。
“团长,等——”等。
侠客想叫住他,却慢了一步,最后只是望着空茫的虚无叹了口气,颇有几分无奈,然后随着他也跳了下去。
没有落地声,他们凭空消失,仿若从未出现。
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