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梨参加完陆望潮的葬礼,回了绿柳街的老房子住。
之前在集市买的果酒还有一瓶没喝,步梨想今晚把它喝掉,她从柜子里拿酒时,脚下踢到了一个箱子,是她送给陆时生后惨遭退回的那个手工玩偶。
柜子里的酒被拿出来,腾出来的地方有些空。
步梨已经接受了分开的事实,如今看到这个可怜兮兮的小玩意儿,心情意外地平静。她缓缓蹲下身子,将里面的玩偶拿出来,打算摆在柜子里当做装饰。
陆时生丢弃的东西,她自己珍惜着便是。
她将小兔子玩偶摆放好,凑近仔细看了两眼,不管是被扔在箱子里,还是被摆放出来,这小兔子总是一副咧嘴笑的开心模样。
步梨也跟着笑了笑,她看着,突然觉得这个玩偶有点不一样,好像不是她当初买的。她买的时候,小兔子胸前是一个粉色的蝴蝶结,步梨记得清清楚楚。
眼前这个,胸前是一条绿色的围巾。
所以这个不是她买的,步梨忽然意识到。
可陆时生总不能退货退错了。
她若有所思地拿了酒,转身去了天台。
借着月色,她开了酒瓶,几口便喝下了半瓶。
果酒的度数很低,大多还是果味,但几口下去,步梨觉得头晕乎乎的,眼前的景色似乎有些不真实。
错落的房子,平整的街道,潮湿的海风,花溪镇一点儿都没有变化。
一排排的白杨树依旧比值,只是脱落了叶。
步梨打了个哈欠,看见门口有人朝她招了招手。
她眯了眯眼使劲儿看去,是赵菲,她站在门口等,好像是特意来找她的。
白天在陆望潮的追悼会上,步梨见过赵菲一面。她当时就感觉赵菲似乎有事想跟她说,但当时的场合不合适,所以赵菲就特意来拜访了。
步梨把剩下的半瓶酒倒了一杯给赵菲,赵菲嫌弃地看了一眼。
“果酒?”
步梨摸了摸自己发热的脸,说:“度数挺高的,我都有点晕了。”
“看看我的吧。”
赵菲把一个塑料袋扔在桌上,里面飘出炸鸡的香气,还有一瓶她自己酿的米酒。
步梨笑道:“这不正好搭配我的果酒?”
赵菲头一次看见用高脚杯装着果酒配炸鸡的,她一边喝一边抱怨了句,“你们城里人就这么菜啊,不应该开一瓶82年的葡萄酒之类的来招待客人吗?”
“有的喝就不错了,说吧,找我什么事?”步梨开门见山。
赵菲突然靠近,目光炯炯地看向步梨,“你能不能帮我的炸鸡店做做宣传?”
步梨身子僵了僵,“啊?”
“开玩笑的,”赵菲哈哈笑了两声才坐回去,言归正传道,“你应该也能猜到我想说什么。”
步梨自然能猜到七八分,于是提前说道:“如果是有关陆时生的话,不用了。”
赵菲皱了皱眉,“那咱俩总不能在这里干坐着喝酒吧,相顾无言,多尴尬?”
“你要是真不在意陆时生了,那我说说又有什么关系,我随便一说,你随便一听呗。”
步梨拿她没办法,“那你说吧。”
赵菲喝了口酒,然后长长吐了口气,说:“你离开花溪镇那天来过望潮木工房对吧,看到我和陆时生了吧,当时是不是误会了?其实我们俩当时也看到你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去追你,他说想让你安心回江北去。”
“你大概不知道陆望潮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步梨不懂她为何会说起陆望潮,“你说陆时生的父亲?”
赵菲点点头,继续说着:“可能在大家眼里,陆望潮待人热情、温和,他还是一个绝世好父亲,在医院招呼昏迷的儿子,坚持了整整一年都没放弃,我一开始也是这么以为的。”
“但有一次,我记得是过年的前两天,最冷的时候,我来买灯笼。因为那天下了大雪,天太冷了,路上的人很少,望潮木工坊也关着门,我推门进去,隔着厚厚的门帘,听到屋里有人在争吵。”
“大概在说......”赵菲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景。
隔着门帘,男人暴躁的责骂声传来,“你不知道你妈最喜欢橘子吗,我嘱咐过你多少次,橘子不能全吃光,要拿出来给你妈当供品的!你给我滚出去!”
紧接着是啪一声,很响亮,陆时生出来的时候,赵菲见到他半边的脸都是肿的。
赵菲愣愣的一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两人面对面沉默了一会儿,陆时生若无其事地率先开口:“买东西?”
赵菲点了下头,“买灯笼。”
陆时生进屋拿了灯笼出来,递给赵菲,“不用给钱了。”
他说着往外走,赵菲追上去说道:“大过年的,街上的店铺都关了。我家有橘子,我去给你拿几个。”
陆时生停住脚步。
赵菲补充了句:“就当是抵了灯笼钱了。”
陆时生知道她听到了。
他没再掩饰,平静地说了句,“让你见笑了。”
从那以后,赵菲知道了陆时生的秘密。她发现,只要是陆望潮闲在家的日子,她去见陆时生的时候,他身上总会多些红肿或淤青。
“冬天陆叔一般会待在家,所以冬天也是陆时生最难熬的季节,我现在这句话虽然无情,但也是事实,这个冬天,陆叔走了,但对陆时生而言,会好过一些。”
步梨回想着她去望潮木工坊遇见陆望潮的情形,那位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很是热情慈祥,还经常招待她在家里吃饭,和赵菲说得这个暴力狂躁的男人完全不沾边。
她又想起安宏远和她说的话。
他说陆时生因为家庭的问题,对自己还有对周围人经常有暴力倾向。
她问了赵菲一个很突兀的问题,“你认识陆时生多久了?”
赵菲愣了愣,还以为她是吃醋了,“没几年,他们家之前不住在花溪镇的。”
步梨叹了口气,“那你也不知道以前的陆时生是什么样的人了。”
赵菲没太理解她的意思,“为什么提这个?”
步梨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说道:“听他的大学同学说,他以前经常和人打架,有自虐以及暴力倾向。”
赵菲觉得不可思议,直呼道:“怎么可能?你是第一天认识他吗?”
步梨低喃一句,“可他失忆了,以前的事是不记得的。”
“我不信。”赵菲笃定道。
步梨捕捉到她眼神里的坚定,那一刻,她忽然觉得愧疚,赵菲这么相信陆时生,她却在怀疑,这一点上,她做得不如赵菲。
赵菲见她沉默,以为她心底的疑虑还没打消,脸上逐渐浮起不满,“你怀疑他?”
步梨淡淡地解释,“之前是想帮他恢复记忆,所以才拜托了同学去打听的。”
赵菲突然怒火升腾,“他那么喜欢你,你怎么能这么怀疑他?”
步梨不怕她的质问,抬头看了她一眼,无奈地说:“喜欢我又怎样?喜欢我我就要无条件地去喜欢他吗?我只是想求证一些过去的事,这也是不被允许的吗?更何况,他是我喜欢的......是我曾经喜欢的人,我是很认真地想和他在一起,所以更要谨慎地去做决定,这并不代表我的感情不真诚。”
话落,一阵沉默。
赵菲也觉得她方才有些冲动,过了会儿,她放低了语调,“抱歉,我不该指责。”
她缓声说道:“步梨,他本来是想和你一起去江北的,但陆叔一直阻止,陆时生一开始一直反抗他,但谁能想到陆望潮两眼一翻直接躺道医院去了,陆时生觉得他自己烂透了,不敢去拉你下水,所以才对你说了那些话,他从来没想放弃你。他还说等陆叔的病好了,便想办法去江北找个营生,他是想去找你的。”
步梨愣了片刻,她从来不知道陆时生真实的态度,原来他是这般坚决,他没放弃她,他要去走向她的。
步梨不可思议地问:“陆叔......为什么这么抵触这件事?”
赵菲抿了抿嘴,“他是个精神失常的人,什么事儿做不出来?现在死者为大,我不想多说什么,但你应该知道他和他妻子是什么关系,一个农村出身的穷小子,一个一掷千金的富家女,再相爱,最后也不过是草草收场,因为他自己经历过这种贫富差距带来的痛苦,所以不想让陆时生重蹈覆辙。”
赵菲说完,惊觉自己失言,“抱歉......”
她急忙道。
步梨摇了摇头,说了句没事。
她似乎有些醉酒,赵菲酒量同样不咋地,没喝几口,离开的时候走路都有点不太稳。
次日步梨要回江北去,她要赶车,原本打算早睡,可躺在床上一整晚都没睡着,就这么熬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便匆匆起了床,收拾了行李,大巴转火车,一路回了江北。
......
快入冬了。
气温骤降。
陆时生处理完陆望潮的后事,望着远处的路,道路两侧有大把大把的树叶飘落而下,感觉时光过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