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皋,孙伯灵的住处。
“先生!”钟离春风尘仆仆地走入,“庞葱的精兵已经开始攻城了!”
“城外的军队呢?”
“正是因为有他们拖住庞葱,他才没法派精兵全力攻城,我们还能抵挡一阵子,但是庞葱的精兵来势凶猛,又比我们人多,而且庞涓的大军离此只剩五里,我们抵挡不了太久了!”
孙伯灵的指尖收紧,又放开,“刚才有士兵来报,太子的军队已经出战,即刻就到,只要太子按计策行事,就不怕庞涓…”
话音未落,一名满脸血污的士兵突然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军师!不好了,大将军被庞涓擒住了!”
孙伯灵猛然直起身,“你说什么?!”
“大将军率领的那支军队在成皋外被庞涓的军队包围,几乎全军覆没,大将军也被庞涓生擒,现在成皋外面的韩国军队人心惶惶,有一部分还在路上的军队也准备回师去营救大将军,军师,我们怎么办?”
孙伯灵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他迅速定了定神,不容置疑地说道:“给城外的军队传令,坚守成皋,不得随意撤离,再派人去给申大夫传信,让他稳住军心,按原计划向成皋进军!”
“是!”士兵跑了出去。
孙伯灵紧紧抿着唇,沉默了片刻,突然握拳重重地砸在了桌案上。
“先生,鬼神还有失算的时候,何况人呢。”钟离春沉声安慰他道,“还是快想想怎么办吧。”
孙伯灵低头不语。
兵力不足,尚可用计策,可主将被擒,军心浮动,就难办了。更何况,一边是韩国太子,另一边是他这个外来的人,韩国军队会如何选择?
震天的杀伐之声,从远处隐约传来,似有血色,浸染了窗外的天际。
孙伯灵抬眼,定定地看着钟离春,眼底情绪复杂如海潮翻涌。许久,他低声道:“钟离姑娘,你走吧。”
钟离春一怔,“你说什么?”
孙伯灵的声音微微颤抖,但仍执拗地重复道:“你走吧。”
钟离春呼吸一滞,随即坚决地摇头道:“我不走!就算要走,也带着你一起走!”
“我不能走,军队的统帅,死也不能离开自己的军队,一旦离开自己的军队,那在这个世上,我就什么都做不成了,那还不如死!”孙伯灵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最后几个字,他长叹了一声,又重复了一遍,“你走,不要管我。”
钟离春的手紧握住剑柄,眼中似有怒意在燃烧。
“你觉得,我会丢下你?”她冷笑一声,声音带了些许嘲讽,“还是你觉得,我不是将帅之才,没有像你一样坚守战场的勇气?”
孙伯灵抿紧了唇,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想要将她的模样深深刻入脑海。良久,他沙哑着声音说道:“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钟离春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底的酸涩与怒意,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可你对我来说,也比什么都重要。”
孙伯灵的心狠狠一震。
“钟离姑娘,我求你…”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压抑至极的痛楚,“答应我,快走吧。”
钟离春看着他紧抿的唇,隐忍克制的神情,蓦地笑了一声,眼底却泛起一丝水光。
“先生,”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无论生死,我都陪着你。”
孙伯灵的喉头微微发紧。
他知道,她是不会走的。
就像当年,无论他推开多少次,她都不会离开。
窗外的喊杀声似乎更近了些。钟离春缓缓上前一步,握紧剑柄,目光沉静如水。
“先生,我亦不是临阵脱逃之人,你既然决定坚守,我便陪你到最后一刻。”
孙伯灵看着她,眼底似有千言万语。许久,他缓缓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已恢复平静。
他知道,他拗不过她。
那么,便并肩而战,生死无悔。
孙伯灵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军图上,久久凝视着中间的一路,欲言又止。钟离春走到他身边,也低头看着军图,突然眼睛一亮,开口道:“先生,庞涓能乱我们的军心,我们也可以乱他们的。你刚才说,成皋南边的魏军最薄弱,我们可以派一队敢死的士兵,从成皋南门冲出去,把点燃的树枝送入魏国的军队中,利用浓烟制造混乱,扰乱他们的阵型,再趁乱直冲庞葱而去,找准时机擒住他,魏国精兵见到主将被擒必然军心大乱,我们剩下的军队就可以和城外的援军里应外合,只要撕开一条口子,让城外的援军进城,接下来就好办了!”
“我也想到了这个计策,可是…”孙伯灵叹了口气,“城中可用的军队不多,找不出这样一队敢死之士…”
“未必,只要有敢死之人带着,是个人都有三分勇。”钟离春正视着他,目光坚定,“先生,我去。”
孙伯灵猛然转头,瞳孔微缩,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意料之中的答案。
她的信任素来干脆利落,毫无犹疑。只是这次…
钟离春的呼吸微微急促,但眼神仍旧锐利如刃,“先生,来不及了,快下令吧!”
孙伯灵握着拐杖的手指收紧,指节攥得发白,沉默了片刻,沉声道:“此去凶险,你…千万要小心。”
“是!”钟离春的声音毫无畏惧,仿佛只是去完成一次普通的任务。她握紧了佩剑,深深地看了孙伯灵一眼,转身跑了出去。
“庞将军,元帅派人来告诉你,他们已经擒住了韩国太子!”
“太好了,主将被擒,韩国军队将不战自溃!”庞葱大笑道:“这一次,我必定让孙伯灵一败涂地!传我的令,全力进攻成皋,先入城者,重赏!”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亮起了一片火光,紧接着,滚滚浓烟升腾而起,隐约可见韩国军队的旗帜在浓烟中飘扬。
“怎么回事?”庞葱骤然起身。
“大将军!”一名士兵跌跌撞撞地跑来,“有一队韩国士兵,从成皋南门起沿途纵火,烟雾太大,我们看不清楚…”
嘶鸣声从远处传来,一匹匹战马拖着身后点燃的树枝,从成皋南侧冲入了魏国军队中,魏军躲闪不及,顿时乱了阵型。烟尘越来越浓,魏国士兵被呛得喘不过气,慌乱地四处躲闪,还有的想要继续攻城,却被烟尘挡住了视线,看不清对面是敌是友,有不少士兵在混乱中被挤倒在地,下一刻,竟被己方的战友生生踩死…
庞葱眉头紧皱,“传令全军,迅速集中,向南门进攻!”
突然,一个身影从浓烟中冲出,领头的钟离春骑着一匹深褐色的战马,口鼻上蒙着一块布巾,长发高高束起,仿佛一头穿梭战场的猛虎,所向披靡。她强忍着被浓烟熏出的眼泪,在箭矢与飞石之间灵巧地左躲右闪,手中长剑快若闪电,每一次出剑,必定带走一名魏军性命。顷刻间,她已杀出一条血路,带着身后的几名精干士兵,砍倒了庞葱身边的护卫,直逼庞葱而来!
庞葱的眼中闪过了一丝阴狠,从战车上一跃上马,拔剑应战。利剑相击,杀气四溢,钟离春弯腰抵住锋芒,任凭星点火光在白日下消散于她的眼前,顺势身形一转,宛如一缕疾风绕到庞葱身后,剑光倏然一闪,从其右肩划过,绽出一抹鲜红。庞葱怒吼一声,挥剑再上,却被她一剑逼开。铜剑在钟离春手中宛若银虹,每一招都直指要害,庞葱亦不示弱,招招狠戾,试图用蛮力抵住钟离春的进攻。几回合之后,钟离春剑势陡然一变,一道凌厉的剑光划破长空——庞葱猝不及防,被她一剑穿过盔甲刺入右肋下,鲜血飞溅!
庞葱惊骇地看着钟离春,眼中第一次浮现出惧意。钟离春趁机又是一剑,庞葱慌忙后退躲闪,利剑从眼前划过,激起一片血雾,庞葱捂住伤口,满眼不甘地回望着成皋方向。西门外,成皋的守军已经与赶来救援的韩国大军汇合,杀入早已阵型大乱的魏国军队之中,震耳欲聋的杀伐声,混着尚未褪去的浓烟,血色染红了天空…
成皋的城墙上,孙伯灵拄着拐杖站在高处。
钟离春背着剑走上城墙,烟灰混着汗水和血迹粘在她的脸上,黑一片灰一片,只剩下一双眼睛依旧明亮。她抬起头,正对上他深邃的视线。她冲他微微笑了笑,走到他身边站下,和他一起看着前方。
城墙下,士兵们正在打扫战场,渐渐落定的尘埃里,透出了一缕缕天光。
孙伯灵感受着身边熟悉的气息,喉头一阵发哽,似有千言万语涌上,最终,却只是沉声说了句:“你辛苦了。”
钟离春嘴角弯起,目光依旧坚定,轻声道:“无论生死,我陪你。”
孙伯灵的目光微微闪动,心底浮起一丝暖意。他垂眸低低一笑,声音轻缓,像是自言自语:“是啊…无论生死。”
阳光从阴霾的天空中落下,照着并肩而立的两人,也照着他们脚下,那座饱经战火却坚不可摧的城墙。
“叔父!”
浑身是血的庞葱骑着马狼狈地跑来,翻身下马,重重地跪在了庞涓的面前,“你杀了侄儿吧,侄儿的军队被孙伯灵打垮了…”
“什么?”庞涓一惊。
“成皋城中的守军虽然不多,但是不知怎么出来了一队人马,还带着点燃的树枝,侄儿的军队被浓烟挡住了视线,乱了阵型,他们趁机从成皋南侧撕开了一个口子,与赶来的韩国大军里应外合,侄儿的军队两面受击,溃不成军…”
“后来呢?”庞涓急切地问道。
“韩国大军和粮草都进了成皋…”
“混蛋!”庞涓怒骂道。
庞葱再次叩首道:“叔父,侄儿有负叔父的重托,你杀了侄儿吧!”
庞涓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你起来吧,这事不怪你,怪叔父,安排不周。”
庞葱仍跪着不起,“叔父!我们再集结军队,杀回成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