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光意丢下那彩布,指腹扫过顾莲生潮湿的眼角,“反正宇宙最后都是要爆炸的。”
见顾莲生忍俊不禁地提起嘴角,归光意心里一松,抓过刚才搁置一旁的桶装冰淇淋塞进她怀里:“要化了,将就吃吧。”
楼下律动的派对音乐变调成节奏自由欢快的爵士乐,傅净荒腔走板的歌声混着众人的劝阻传来。
顾莲生一边把手里冰淇淋包装盒边缘捏出王冠的形状,一边偏头谛听楼下动静:“你说神父现在念的是驱魔咒还是福音书?”
“念的是泼醒她所需的矿泉水用量计算公式。”归光意托着下巴,眼神懒散地在窗外屋内周游一圈,炭粉沾在袖口,像道未愈的旧伤痕。
窗外夜色万钧,在月色与雪色之间,她看见了第三种绝色。
楼下钢琴叮咚作响。人头攒动的堂厅里,傅净正用走调的音符弹着一支不成人形的《欢乐颂》。
眼见着归顾二人从旋转楼梯上说说笑笑地走下来,傅净从酸枝木琴凳上跳下,冲到两人身边把胳膊搭上她们的脖颈,推推搡搡地往热闹的客厅里推:“可算找着你俩了,我亲爱的男女主,这是又背着大伙偷偷上哪儿谈恋爱去了?”
归光意发觉背上的人状态不大对劲,接过她手里见底的红皮塑料杯晃了晃:“你喝的这什么?”
“樱桃果汁啊。”傅净满不在乎地一甩头,试图从归光意手里夺回杯子。
归光意并不买账,躲开傅净的爪子,把塑料杯凑到鼻下一闻,被一股特殊的刺激性气味冲得皱起长眉:“我看是小麦果汁才对。”
话音刚落,傅净身形不稳地往前踉跄一步,被顾莲生拦腰一把搂住。清醒的两人对视一眼,把神志不太清晰的总导演扶到一张空着的帆船沙发上坐下。
顾莲生到厨房调了一杯温热的柠檬电解质水端给傅净,后者猛灌一口后便大呼“难喝”,将之束于高阁。
听到震耳的音响里流出迪斯科强劲的节奏,傅净面色发红地一跃而起,像一尾滑不溜秋的海鱼,眼看着就要重新洄游到狂欢的人群中去。
“净姐,”见状,归光意急忙去拽她手腕,面露担忧:“你喝酒了,不再休息会儿吗。”
歌曲进入中途短暂的间歇时段,霎时间,黑暗的屋里只剩下设定自走的镭射炫彩霓虹灯满墙乱窜,气氛卡在那一秒的突兀空白。
“用不着你管。”
傅净甩开归光意的手,径自走开。
皓月当空,积雪在银辉下泛着贝壳光泽。
顾莲生抱着格纹毛毯推开天台门,正撞见傅净站在天台边缘的大露台上,泄愤般对着结冰的喷泉大声叫喊。
“木头脑袋!我排了三十版走位!三十版!就为让你俩同框!”
归光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防火梯转角,黑色大衣肩头落满晶屑。顾莲生将格纹披肩分她一半,羊绒料子带着清冽的佛手柑香。那人迟疑开口,声线里带着一丝犹豫:“你说他俩……”
“不好说。”归光意无意识地用指节轻叩栏杆,“我跟那谁聊过一回,他心里明白,只是不知道净姐现在是什么想法。”
“第三十一版是我故意NG的。”
猛地,神父温和沉静的声音混着夜风传来。
水箱边,清瘦身形裹着深崖般墨绿的校服外套,静坐在黑暗之中:“当时是你亲自给茱丽叶整理裙纱,裙摆上的蕾丝扣这才不小心勾住了我的牧师袍。”
傅净呼吸一顿:“你怎么在这里?刚才这么长时间,你都——”
“我当时心里想的并不是和茱丽叶同框。我的意思是,也许三十版之前是想的。”缓缓地,裴怀砚站起身,像静水里一丛昙花初显,从暗影之中走出。
“是吗,”层层雪迹在栏杆上堆成连绵不绝的山脉,傅净偏过头去,试图藏住发红的眼角:“可你给茱丽叶递情书的样子像在交死刑判决书。”
“而你导戏时的分贝能让神曲修改地狱的分层。”脚下踩着平坦新雪,裴怀砚走到傅净身边,隔着不到半米的距离,镜片映过幽蓝雪地,“第三十一版NG的真正原因,在于每次靠近你,心跳就会盖过台词声。”
“需要用分贝测试证明一下吗?”细细雪粒不动声色地融进校服表面,洇出小片嘉陵水绿。
傅净转过头,愣愣地看着裴怀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怀砚摘下起雾的眼镜,银质眼镜链扫过手背,羊绒围巾尾端还沾着舞台用的闪粉,“还是说需要我朗诵一下你夹在剧本里的十四行诗?第28页,《致我的克星》?”
“你怎么知道的?”傅净的绒线帽吃惊地滚动扬起,光泽的栗色发丝像撒上了一把揉碎的星光:“我、我那是借鉴莎翁!”
“莎翁没写过‘你的眼睛像发霉的猕猴桃’。”
“哦。”
傅净面带羞色地把下半张脸埋进臂弯里,闷闷地应了一声。
冰冷的空气里,对方唇齿间呼出的微量酒精灼烧着少年人的感官。裴怀砚脚下的切尔西鞋尖拨散薄薄雪色,他重新戴上眼镜,掩盖住眼睑下可疑的微红:
“不过我喜欢。”
静夜之中,北风掀起尚未褪色的剧组横幅,傅净缓缓倒吸了一口气。她的指尖紧张地蜷缩了一下,试探着拂过裴怀砚衣袖间沾染的银粉。
喷泉冻冰的倒影里有两枚青绿校徽在月光中悄然重叠,像早春枝头相邻的芽苞,像早春解冻的两片河冰。
零点前七分钟,民宿的总电源开关突然跳闸,整栋房子陷入一片黑暗。
许是果汁上头,傅净把LED灯串缠成绶带满屋乱窜:“本导演宣布!跨年加戏现在开始……”
顾莲生在壁橱里摸黑寻找蜡烛,柜子里的东西塞得太满,被她用手一拨,猛一下全掉出来。她条件反射地后退半步,正撞进某人雪松气味的温暖怀抱里。
那人手掌虚虚护在她脑后,指尖擦过散落在她发间的珍珠缠线:“小心香槟塔。有人花好大力气才搭起来的。”
“……我知道。”身后人温热的呼吸扫过脖颈,顾莲生的声音轻得像雪落天鹅绒。
暖黄地灯突然亮起,傅净举着手机电筒当作追光满屋乱晃:“亲爱的罗密欧同学,采访你一下,你忘词的时候盯的到底是提词器,还是凯普莱特小姐的眼睛?”
次日清晨,顾莲生走进厨房时发现两杯冷掉的热可可,杯沿干涸的奶油泡沫对着拼成无限的符号。沙发上,茱丽叶的珍珠发夹压在归光意的速写本上,压着一张未完成的画——
画上,少年骑士的佩剑上系着青绿绸带,月光浸透的阳台开满珍珠梅。
晨光刺破薄雾时,台秋千结着冰凌,刻着模糊的P&F 00:01。玄关镜面蒙着雾气,隐约可见两颗重叠的爱心,和“提伯尔特の幽灵”落款。圣诞树顶的剧团徽章背面,一张极小字条写着罗密欧的剑穗≈茱丽叶的发带。羽绒服外套盖在蜷成虾米的傅净身上,底下夹着张皱巴巴的点歌单,背面的铅笔字晕成蓝雾,写着记得点播《雪夜与暖炉》。壁炉里是燃烬的火灰霜般的痕迹和微暗的柴心。不知是谁的台词本上,第三十一页漏出半片夹在中间的槲寄生,干燥的叶脉拼成歪歪扭扭的一个“FJ”样式。民宿阁楼深处,未送出的山茶花胸针躺在道具箱夹层,与褪色的铜十字架依偎成双,像被时光冻结的另一个维罗纳传说。
多年后同学会上,有人坚称那晚雪色烈烈,而有人的试卷夹里始终夹着半张《致我的克星》;有人始终不知道,那晚有些人悄悄调换了她杯子里的果酒,而有人同样不会告诉某些人,跨年停电时是自己故意碰倒了香槟杯。
阁楼储物间的灰尘记得,有两颗流星曾短暂停泊在旧幕布搭成的银河里,而楼下毫无韵律可言的舞步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