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您也看到了,作为魔皇之子墨理的我早就已经惨死,身躯将烂在泥地里,成为海棠树的养料,魂魄也在您的牵引下入了归墟。
“现在的我,只是您最忠实的下属。”他一心朝鬼王表忠心,好似将过往的不幸与苦痛就此彻底填埋在遥远的往昔,不大愿意再提。
“我的王,我可是熬过了所有大小地狱的刑罚,险些形神俱灭,才能留在您身边的呀。”
“您若是好奇我的来历,大黑碑上有我的生平。我从未隐瞒过自己生前的身份,当初来记名的判官只听了我的名字,没有确认过具体的字,这才写错了。”
“墨理或许是莫里,但莫里早已不是墨理,我已在鬼界重获新生,是您赋予了我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过往的一切都不重要,我都已经彻底斩断、抛弃。”
齿间的花瓣被他用舌尖抵出,黏在嘴角的像是惨败的胭脂,他不断地吐出一团又一团尚未绽放的花苞,捂嘴的指缝间溢出诡异的红色,鲜艳如初。
“莫里,”李月息掸去肩头的落花,提起湿重的衣裙站回青石板路上,续而说道,“他似乎放不下你。”
魔皇墨瑞的幻境一遍遍重演、一次次向她这个外来闯入者强调,他的耿耿于怀,他的难以释怀,他的魂牵梦萦。
“哦,那不是我。”莫里松开李月息的裙摆,抹去嘴角的血沫,指腹的雨水将血迹晕开得更淡,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浅淡的红痕。
莫里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向他的王事无巨细地解释:“我的王啊,您应当明白,从一开始,他难以忘怀那个温柔乡就不是我。”
“我的王,我的主人,请您悉知,那个欺凌他,鞭打他的人施暴者才是我。”雨水划过他的面颊,留下未干的裂痕,他揪紧蔽体的外袍衣角,“那个爱怜他,疼惜他,甚至为他献身赴死的愚蠢可悲者,从来都不可能是我。”
雨势渐弱,满林盛放的海棠仍在凋零,少年仰起脸,那张与魔皇墨瑞极为相似的五官拼凑出李月息见惯的温顺笑容。
“他可以分不清蔷薇,月季和玫瑰,可是他怎么会分辨不出垂丝海棠和重瓣蔷薇。”他抬手拂去花瓣的动作极为轻柔,似是怕惊扰花林间的沉眠。
“截然不同的两种花。”莫里扶着井栏撑起身体,缓慢地站立,借着粗壮的树干稳住发颤的身形,“他怎么能认不出。”
闷雷骤响时,他忽而沉沉地低笑,牵动了喉里的伤,捂着脖间,嗓音带血。
“我对他来说,不过是儿时的一个执念,我们有相似的血脉,却并不合得来,只是在那样死气沉沉的魔宫里,难得有同病的可怜人可以相互依偎取暖,发泄慰藉。”
“才显得分外珍惜。”
莫里望着那些飘零打旋的花瓣,淡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哀凉,转而化为浓烈的讥诮。
“我的死,就像是夺走了他年少时一件中意的玩物。在如今的我们看来,不过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于年少的他而言,那种执念和不甘在日后往复的回想中不断加重,在岁月的沉积里化为了恨意和愤怒。”
李月息缄默着,滴落的雨水在积洼里激起涟漪,她的目光始终在莫里那张她并不熟悉的面庞上。
莫里的魂魄在历经地狱的各项刑罚后不成人形,他的身躯也是李月息令鬼差就地取材,用鬼界里的黄泉土和归墟壤,照着人样随意捏造的。
李月息并不知晓莫里生前,或投入轮回后再他界的生者模样。
“这种浓烈的负面情绪会刻在他的心里,将他记忆里原本并不在意的事情不断地深化,甚至掺杂进他真正珍视的其他存在,进行混淆融合。”
他的声音越发轻飘,几近淹没在雨落和惊雷里。
“他杀了三任魔皇,吸收了他们的魔息。”
“受三任魔皇魔息的侵蚀和影响,墨瑞长期沉陷在失控的癫疯里,那些过去的人事物恐怕不是被完全遗忘,就是被全部搅混在一起,看上去好好的脑子里其实只剩下一团浆糊。”
“我的死,说到底,只是给了他一个压抑情绪的宣泄口,为他提供了一个再次弑杀魔皇的理由。”
李月息的目光落在他颜色略淡的红瞳孔上,问道:“他真正在意的那人是谁。”
“是他始终不愿面对的同父的亲弟弟。”他摩挲着臂上的伤痕,指尖戳着青紫处,用疼痛维持清醒,“北桓王与他的皇兄一样荒淫无度,府内姬妾侍从众多。”
“那位与我们容貌也十分相像,毕竟生下他的,是我与他亲父的双生幼弟,本就与我们的亲父生的一模一样,常人难以分辨。”
“魔皇在哪。”楚临眉头紧缩,打断莫里的回话,他早已见识过魔皇墨瑞陷入癫狂时的不可理喻,对魔界的纠葛不敢兴趣。
当务之急,是在那个疯子重新陷入混乱前,带着辛弈的魂离开这个幻境。
莫里只是笑看着花林外影影绰绰的宫灯,不看楚临,也不答楚临的问话。
“莫里。”一阵沉默过后,李月息喊停他的无礼,续而问道,“接下来,他会去做什么。”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应当会去刺杀现任的魔皇。”他依偎在花间,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月息,“我那位禽兽不如的父皇,将会成为死在他手里的第二位魔皇。”
李月息侧目,与楚临对视一眼,两人目光短暂相接,心底即刻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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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着莫里提供的线索,李月息一行人横穿过大半个魔宫,于西北角感知到翻腾的浓烈魔息。
李月息与楚临静默着一道穿过曲折的游廊时,恰如莫里所说,逢见墨瑞孑立在颓墙下,便止住了脚步,藏身匿息地静观其变。
耳边又遽尔幽幽响起宫妃嫔御们的侃笑。
暴雨叩打着琉璃瓦檐,惊蛰后的夜雨泛着令人生厌的腥绿。他们亲眼看着年少的墨瑞攥紧了偷藏的断刃,藏在回廊拐角灯盏投下的昏暗里。
虚挂在小指上的血玉指环微微晃动着。
墨瑞在等。
他等着那位在夺位之争获胜后,执掌大权、意气风发的新魔皇。
他等着那位大发慈悲,许他的父皇携家眷前往北部封地却折辱他的生父,将他扣留宫中为质还要他感恩戴德的皇伯。
他等着亲手宰杀那只猪狗不如的畜牲,
那头虐杀亲子、罔顾人伦的人面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