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山梨白,是枯寂的冬。
看见被雪覆住的墓碑,闻璟登时红了眼眶。面包车上下来两个人,站在他的身边,眼睛看着林齐升,随时等着林齐升吩咐。
“我林家将你养大,供你读书,却不想你的回报是把林家人送进监狱。”林齐升伸手,拂过碑上的银砂,而后在墓碑旁坐了下来,一旁的助理看见他的动作,忙将自己的外套垫在他的屁股底下,在他坐下之前。
林齐升两手搭在膝盖上,“来,给你的父母磕磕头。”
闻璟微微垂头,看着林齐升,“你想做什么。”
“怎么,不认我,还不认自己的亲生父母了?”林齐升话中含着愠怒,指尖点了点,耐心在减退。
闻璟两手垂在身侧,默然半晌,将花放在墓碑旁,然后曲腿跪了下去。
“爸爸,妈妈,闻璟来看你们了。”
说着,他朝坟墓磕了个头。
“好孩子,心中还是念着他们的吧?”林齐升抬手,想招闻璟过去,难得露出一分慈爱来。
闻璟的目光从墓碑转到林齐升身上时,眼被雪浸出了寒意。他没过去,起身拂了拂裤膝。
林齐升一顿,脸色沉了下去,收回手来,“动手。”
站在闻璟身边的两个人立马压住闻璟,面包车上又跑下来几个人,从后备箱拿出了铁锹,人手一把,就跑到了坟堆边。
“你们干什么!你们敢!”闻璟嘶声,发了疯般想要从两人爪下挣脱。
压住他的两个人往他的腘窝处踢去,他一下子跪了下去,还要再站起来,只是腘窝处被踹得狠了,使不上力,往前倒去。
拿着铁锹的人对生命毫无敬畏之心,更别谈对这一堆土的尊重。其中一人嘴里叼着烟,看了闻璟一眼,然后继续干着手里的活,眼中没有丝毫情绪,麻木又冷漠。
“…你想要怎么样,我都同意。”泪在反抗时夺目而出,地上的水和泥糊了一脸,一只眼睛里都是脏污,看不清楚。压制住他的人把他半扶起身,腿仍跪着,钳制住他的下巴,逼迫他看着前面的场景。
“早给过你机会,你不听话。非得浪费我的时间。”林齐升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回身看了下这群人挖坟的动作。
“这不是我说撤案就能撤案,这是公诉,证据确凿,是刑事犯罪…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按住他的两个人手背上筋络暴起,用了狠力,只怕再狠些就该卸了闻璟的两只胳膊。
听到“证据确凿”四个字,林齐升抬眼,走到他面前来,抬手按在他的头上,狠狠拍了两下,“谁说你什么都做不了?”
闻璟牙关紧咬,闭上眼睛。
林齐升凑近他耳边,“想不想让你的父母葬到更好的墓地?”
铁锹铲进土里的声音十分清晰,一声一声都在刺激着闻璟的神经。按住他的力道似乎松懈了一点,但闻璟仍无法挣脱。
林齐升拿出一张纸,擦去他眼睛上的污渍,让他看个清楚,一边不疾不徐地说道:“顶罪,皆大欢喜。”
闻璟躲开林齐升的手,低下头,不知道是哭是笑,眼泪直直地砸在地上。
并不理林齐升。
“我知道,你手上拿了些污蔑我的东西,没有交给警察。你交给我,也算还了林家的恩情。”
林齐升说着,向远处望去,枯木成林,寒鸦静立,一个又一个的小山峦,阴气森森地将他围住。
像是在无声地控诉:人在做,天在看,地在看,良心也在看。
林齐升沉下脸,问边上人要了支烟。
“我答应。你让他们停下。”闻璟忽然说。
林齐升看着他,觉得他瘦了许多,隐约想起刚把他接回家时,还自夸地对吴芳说,才几天就把他养胖了。
林齐升感叹了自己一句:真是造孽。
身旁两人松开了手,闻璟往前扑倒,手使不上力气,他想撑起身,又是再一次砸入雪坑中。
他怀疑手是不是真的被拧断了。
“今天的事还没结束,让我早点看到你的诚意。”林齐升觉得冷,只手揣在口袋里,冷眼看他。
“让他们停下!”闻璟像是借来的力气,嘶声吼出一句。
林齐升想了想,抬起手来让那群人停下动作,“今天回家就把那些东西交给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东西。”闻璟站起身来,上前几步,腿跪久了发麻,雪水也浸了进去,凉透了膝盖,他踉跄几步,僵立在原地才能让自己不再一次摔倒。
“你确定?”
“你说的是你买卖同学的证据?”
林齐升眼刀劈下,闻璟冷冷抬眼相接。
“林闻璟,坟被挖开,埋进去的也许会多一个人。”
没有人不怕疼,骨头断了疼,被烟烫疼,被笔尖扎进皮肉疼。
恍惚间,闻璟想起年少时遇见的小女孩问的一句话: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当时的他不明所以,回答不上来。
现在这个问题,又是否有了答案?
“随便吧。”闻璟说。
他看向墓碑,上面是最简单不过的一个名字,没有生殁年月,没有写儿子的名字,连同他们平凡又辛酸的一生,很快从世界里淡去痕迹。
快到闻璟的记忆也要赶不上他们消失的速度,就快忘记他们的样子。
林齐升抽出几束花来,将花瓣在指尖揉碎,洒在坟墓上:“为了些不相干的同学,值得吗?他们不过是损失了一些钱财,比你亲生父母死后的安宁还要重要?”
他十分不解。
“我答应了你顶罪,你不能再动我爸妈的墓地。至于别的东西,我真的没有,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闻璟还要上前,被人拦住。
“好,希望你说到做到。手机给我。”林齐升伸出手来。
闻璟站着不动,口袋里开着录音的手机灼灼发烫。
“你怎么让林万年入的狱,我很清楚,没猜错的话,你现在应该也在录音吧。”林齐升勾勾手指,闻璟身边的两个人更逼近了一步,闻璟要么自己交出来,要么就是抢过去,结果都一样。
闻璟拿出了手机,“我把录音删掉。”
“不行,手机给我,我再给你重新买一台就是了。”林齐升皱眉不耐道。
“不能销毁,里面有我不想失去的东西,有一些照片和聊天记录还有短信。”闻璟打开了录音文件,给林齐升看一眼,又给身边的两个人看一眼。
“我说了,不行。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以后不管干什么,都要想清楚后果。”
林齐升说完,一个人夺过闻璟手里的手机,交给林齐升。闻璟挣扎着去抢,在一边早就不耐烦的帮手一拳将他挥倒在地。
“走吧。”林齐升率先进入了商务车中,其余的人也尽数走过他,还有一身力气没处使的人往他身上踹了两脚,回到了车里。
林齐升透过车窗看着挣扎起身的闻璟,沉默了许久,没让车辆发动。坐在驾驶座上的助理也没催他,看见他的手快速地抹过眼下,然后表情冷漠地用手支着下颌,手肘撑在车窗上。助理假装没看见他抹眼睛的动作,看向闻璟:“你心里还是在乎他的,要不要带他一起走?”
“让他自己回去,这么点山路,还不够磨练他的心性的。”林齐升沉声说。
助理发动车辆,“是该多磨练,这是对他好。”
闻璟一眼也没再看颠簸着驶下山去的两辆车,转身用手捧起翻开的泥土,重新盖回在坟墓上,手已经冻僵无法弯曲,他只是麻木地一遍一遍捧起土,盖上去,捧起土,再盖上去。
直到最后的一点力气都要耗尽,他跪在坟边,手按在土堆上,将头抵了上去。
“对不起,爸,妈。你们活着的时候我就害了你们,没想到死了以后,还因为我而不得安宁。”
他将头埋进了两手间,混着雪的泥土吻过他的眉眼,温和地包裹住他的脸颊,像一双苍老的手,抹去他的泪痕。
他觉得自己的生机好像在消散,本该无措与绝望的他此刻却莫名有些安心,爸爸妈妈就在他的身边,只不过是用不同的方式,来让他感受到这一点微薄的暖意。
妈妈走的时候,应该就是这样的心情吧。
忽地,身上一重,闻璟愣住,寻回自己的意识,抬头看去。
一个人影站在黑暗的环境中,垂头看他,而他身上,搭着这个人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