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
长溯躺在酒楼顶层客房的床上,仰面静静盯着头顶床帏借由微弱烛火映出的层层昏暗光影,今日忙的太晚,他从姝佩识海里出来时就天色已黑。
白日本是晴空,晚上竟下起了如酥小雨,鼻尖飘荡是潮湿又带着铁锈的味道。
四下无比安静。
其实起初不是这般安静,酒楼还是热闹的,只是长溯因着段隋风认亲那件事,不太想在皇陵行宫里呆了,于是指挥白霄尘架着他,在附近寻了家酒楼住了进去。
他要和白霄尘单独问话。
当然,最后房费还是长溯付的钱,白霄尘这厮空荡着两袖来的。
紧接着,客房周围食客房客的聊天声吆喝声,就一点一点渐渐消失了。直到现在,空荡荡的万籁俱寂,宛如整栋酒楼只有他们一家客人一般。
这是谁的手笔不言而喻。
——显然,他们前脚离开,以段隋风为代表的皇族成员后脚便紧随其后,将这座酒楼清了场。
同时,没多久之后,就有一小支人匆匆踏着台阶出现在了客房门外。他们没有贸然进来,而是只见木门窗花上映着来人剪影,为首之人整了衣袖领口,恭敬行了一大拜:“内兄……”
他声音努力平静,却依旧难掩激动微微颤抖着,轻声唤道:“真人,扶鸾真人……此前天衍宗来报在玄武城见着了你,我还不信,将此事压了下去……”他叹道,“我当真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你……”
长溯认出了这是此前历练之时,和段隋风前后形影不离的他的那个所谓“小叔叔”的声音,也就是当今大昶皇朝的帝王——段衔羽。
有了昶皇的亲自认定,自此瞬间尘埃落定,一切明了。
长溯躺在床上望着帐顶十分恍惚。
原来,他随着白霄尘年年祭拜的霄雅师叔,生前竟然是一统修真界皇朝大昶皇朝的皇后!
白霄尘是霄雅师叔的师兄,修真界中人亲缘关系较为淡薄,师兄妹关系通常情况下比血缘关系还亲。那么自然,这小太子是该叫白霄尘为母舅。
上次白霄尘喝醉时确实说过霄雅师叔和她道侣的来龙去脉,但长溯一直以为师叔道侣是个普通修士,但也没想到会是堂堂修真界当今帝皇。
而更让长溯震惊和吐血的是,根据之前段隋风所拿的那份认出白霄尘的画卷,旁边朱笔题字,写的画中人身份分明是忠勇仁义云云云云一大堆谥号的大昶国师!
眼下回想,在他和白霄尘玉绡山相伴生活的十几年里,白霄尘知识渊博,晓古通今,对各门各派的功法技能法宝熟得跟自家后院似的,讲起来滔滔不绝,却独独对大昶皇朝避之不谈,更没听他谈过当今局势。
白霄尘不说,长溯自然无处知晓。
也就是近两年下山历练,偶然在茶馆酒肆听说书人议过几句,那位仙逝多年的大昶国师依旧是热度不减的传奇人物,凡有井水处,处处有关于扶鸾真人的故事传说。
以一己之力替危在旦夕的大昶荡平所有障碍,逆风翻盘,顺利立朝,一统天下。
甚至有人传说他是仙山下来的仙人,早已得道成仙的那种,才能硬生生更改浩浩一国的气运命数。
只可惜,天妒英才,早早地便道消身陨了。
长溯听得嗤之以鼻。因为在他认知里,传言这种东西断不可信,一句话经三个人传都不知会被传成什么面目全非的样子。
加之他也不是一个八卦的人,对一个陨落多年的人没兴趣,此后便对此类消息直接略过。
但其实后来想想,以前也不是完全没听过扶鸾真人的名号,小时候在玄武城,天衍宗谢君礼叫白霄尘为扶鸾,长溯只当是名号重了或者同音。
毕竟,他去过的许多城镇里,路边乞讨的要饭的,十个里面有八九个都叫自己扶鸾。声称自己重生归来,需要筹集盘缠,重回巅峰,夺得自己的一切,来日必有重谢云云。
然而谁知,眼下告诉他,他的师尊、他朝夕相伴的这个人,竟确实是传说中的那个真正的大昶国师、扶鸾真人。这叫他如何能立刻接受?
长溯此刻心情已经不能异常复杂来形容了。
他几乎没有办法将白霄尘这个人,与传说中那个神仙般的国师联系起来。
共处十几年,他太了解白霄尘了。自由散漫,好吃懒做,天天日上三竿起,除了能在关键时刻爆发几下之外,办事又极为不靠谱,他稍微离家几天,都得担心这人会不会把自己饿死,或者闹出房子点着火了什么的幺蛾子。
而就是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那样一个度上无数神性的尊者呢?
他在白霄尘身上,总能发现诸多意想不到的矛盾。
长溯谈不清楚自己眼下是什么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