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晴,天光甫亮,残叶满地,破庙残破的土墙沿儿上挤了一排鸟雀,大清早的在那可劲儿啁啾。
白霄尘被吵得不行,睡眼惺忪着,边打哈欠边拖着步子从屋内走出,刚想挑院中一只被遗落的石磨盘坐下,就立刻发现了吵得他睡不着觉的罪魁祸首。
他讶道:“是你?”
只见墙头上一墨发华服雍容之人高高卧倒在墙头上,他今日换了一身繁复红袍,袍裾层层叠叠地垂下,广袖一甩,露出劲瘦优美的长臂,手中捏着把瓜子在墙沿儿上撒着玩,这玩意儿不引鸟雀还能什么引鸟雀?!
见白霄尘出来,那人微微侧头,遥遥冲他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衡之,昨晚睡得可好?”
他扔开掌中谷子,拍拍手,轻飘飘一跃,从墙头上落下,整理了番衣物,自顾自答道,“你向来嗜睡,哪日不得日上三竿还得叫人哄半天才起床?可今日辰时就起了,看来是睡得不好。”
他缓缓走来,袖摆连着鬓额两侧发缕无风自动,环顾着破庙四周环境,笑着轻轻摇头,“衡之,若知道你昨晚是在这种地方将就的,我就把你接进城去我那过夜了,哪能叫你受这种委屈。啧,瞧这眼下憔悴的……”
他人已走至很近,而说着,修长手指伸来,似是要探一探他双目覆带之下。白霄尘稍稍一侧身,避了开去。他搓搓胳膊,弯腰拂走石磨上落叶,扶膝坐下:“劳玉宗主牵挂了。我睡得挺好的,也谈不上什么委屈。玉宗主惯会享受,这破庙不如你那儿奢华,但却落得清净自在。”
玉痕静静站在那里低头,瞧他身形在清晨的曦光里显得略微单薄,脊背却挺直得如一根松竹,微抿的唇如两瓣温润的玉,看了半晌,笑了:“衡之,多年不见,你怎与我生分了这么多。叫我怪伤心的。”
“玉宗主多心了。”白霄尘轻轻叹了声,抬手抚在自己太阳穴,蹙着眉,手指微微按着,“不过我确实眼下有些困乏。毕竟此地再清净自在,也架不住你们这一个接一个的来啊……”
玉痕高挑起眉:“在我之前,还有其他人寻你?”
白霄尘点头:“你也认识。是青州主城玄武城主。”
这就得说到,昨晚半夜,白霄尘将不知怎地滚落到他脚边的长溯给重新抱回来,小崽子莫名受了惊,叫他哄了好半天。待好不容易将其哄睡着,他自己也要进入梦乡,而这时,那位玄武城主江霭追来破庙了。
江霭是个面容刚毅的中年男子,下巴微微冒着胡茬,风尘仆仆的。他卸了满身剑袖护臂铠甲,两袖素袍前来拜见。
那时暴雨如瀑,电雷交加,狂风摇得破庙都快倒了似的,如此恶劣之际的天气,他竟什么雨具防护罩的都没有撑,领着一脸懵的江月鹿,单膝跪在雨中恭敬道:“大人,晚辈江霭,特来拜会。扰了大人休息,晚辈罪该万死,可晚辈只是,只是怕……”怕个什么结结巴巴的也没说下去。
而他人甫一出现在破庙院子中,白霄尘就悟了。他没有开门出去迎接,而是抱着长溯坐在被氅衣捂得暖烘烘的草垫上,他将小孩儿包在自己怀里,捂住他的两只耳朵,隔着一道门板,秘音传声,叹道:“看来你们入密境的人,用法器摄了画面给你。”
他猜得没错。
江霭远在青州主城,听闻江月鹿在鸢落城这里出了意外,所幸最后人没事儿,江霭虽担心,但仍准备趁机锻炼江月鹿一番,让其独自处理那烂摊子麻烦事。
只不过听命保护江月鹿的修士给他传来当时事发情况,江霭当时正忙于处理主城中的二十二人连死命案,正在焦头烂额地翻看卷轴,而待到他一看到那法器画面中双目蒙布之人时,“啪”地一声,手中竹简掉在地上。
江霭披星戴月连夜奔往鸢落城。
属下们劝阻不能,想要同来保卫,却也跟不上他们城主的速度。于是叫江霭单枪匹马出现在这里。他和江月鹿接了头,稍一打听,拎着小姑娘就来了城南破庙,没人知道他此时的激动。
白霄尘听着屋外雨珠子落在房檐上如敲算盘般地噼里啪啦地响,继续秘密传音:“大雨天跪什么,起来吧。”
江霭听从地缓缓收腿站起:“大人……”而这句刚一出声,这位健硕刚硬的汉子,方才埋着的头还没抬起,声音在雨中竟一下子变得颤抖和哽咽,“大人,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您没有……”
旁边江月鹿忽地慌了神:“爹?你怎么……别、别哭啊……”说着踮起脚尖手忙脚乱地就要给江霭擦擦。
这么多年,父亲一直在她心目中都是无比高大厉害无所不能的存在,自大昶建立便主掌青州多年,向来都是沉稳镇定从容不迫的,哪里见过他这副失态样子。她听不见屋内人在说什么,只能揪着爹爹的衣角,无比好奇,这屋里头到底是谁啊?
而对方手背往眼前狠狠一抹:“没哭,雨水罢了。”同时大手往她脚边一指,“月儿,跪下。”
江月鹿懵了:“啊?”
可她这一向对她宠溺有加、拿她当掌上明珠疼爱的爹爹,却不容反驳地继续指着,哑声道:“跪下。叩头。”
“……哦。”江月鹿瘪瘪嘴,扔开举在头顶的花伞,倾盆大雨瞬间兜头浇了下来,但淋淋雨倒也没什么,她眼瞅着地上水潭泥坑,又瞅瞅身上方才出门新换的裙子,咬咬牙,还是听话地噗通一声膝盖往地上一撞,结结实实跪了下来。
接着双手扶地,俯身低头,雪白光洁的额头没入污浊的泥水中,触在尖锐细碎的石块砂砾上,一下又一下。
屋内白霄尘下意识就要站起阻止,可怀中坠着个哼哼唧唧就要被吵醒的小崽子,他定了定,又缓缓坐下。无奈长叹传音:“你当真不必这样。说实话,我差点儿连你这号人都忘了,更别提当年这个小丫头。”
江霭硬挺如钢地站在雨中:“您能忘,但晚辈不能忘,她也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