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是何人?……”
城主静静地看着他,全部的眸光都拢在白衣剑修隽瘦的脸上,他面上燃起一种奇异的光芒,似乎终于等到这一刻。
他缓缓俯在他耳边:“你不记得我了吗……师兄。”
而当他说出“师兄”二字之时,白衣剑修眼神忽地一闪。
城主牢牢盯着他:“当年,空蝉山庄,就在这里,我捧了满腔心意给你,但你那时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山庄寄予厚望的剑修,师尊的心头宝,我的行为在你眼里置之不见,于你无非是跳梁小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师兄弟们羞辱我,师尊亦厌恶我,将我额头刺黥,逐出师门……”
他指着自己的额上,“师兄,你知道我去药王谷花了多久功夫,求了多少人,才将这张面皮换下来的么……你不认识我也属正常……”
白衣剑修自始至终一直静静看着他。
而渐渐的,城主也终于从这种眼神里体察到了不对劲之处。他眼色微沉,质问道:“你不记得了?”
剑修望他片刻,纵然顶着魔纹,亦平静地缓缓摇头:“……不曾记得。”
练武台诡异寂静了两瞬,突然间,爆发出城主的一阵大笑。
短短一席话,两处疯魔人。城主不停地笑,哈哈地仰天狂笑,他万万没想到,几十年的卧薪尝胆,几十年的生死一线,最后仅得了两句——“你是何人”和“不曾记得”。
他笑罢,猛然揪住剑修衣领,贴在他颈侧:“没关系,师兄,我会让你以后,永远都记得我……”
而这时,旁侧却有一股厉风猛然袭来,城主立刻侧身,避过打来的这一掌。他急速后退,喝道:“来者何人?!”
同时一阵黑雾起,周遭“魔修”一类的呼声惊过。
城主顺着黑雾方向看去,却听一阵脆响声,缚线锁已叮当落地。半空中传来一阵笑声——“恰逢路过,好不热闹!”
“既已入魔,那这人,我就拎回我魔域了!”那极度猖狂、如入无人之境的魔修大笑道,“不知当年与我大战八百回合,发誓此生必诛我于剑下的空雪公子,可还记得我这个故人?”
而被他带到上空的白衣剑修,却已面如死灰,对其所说的一切皆无知无觉。
那魔修眸色一动,揽紧他的腰,在他耳边低语道:“多久不见,你怎搞成了这个样子?”
他当着众目睽睽,血月之下,故意做出这副暧昧之姿,底下无数修士频频惊叫。
可他身前那人却仍是无丝毫反应,像是周遭的一切都听不见,看不见,感知不到了。而心魔似乎在他脑海里大盛,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头,口中发出闷哼声。
那魔头皱起眉,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和自己对视,再次问:“我要带你走了,但这鬼地方终究是你的门派,还是得问你意见。你同意还是不同?走还是不走?快说。”
他动作用了些力,许是吃了痛,剑修终于从神识中挤出一丝清明。高空月前,他发丝凌乱,从未这般狼狈过,缓缓俯视,凄惶垂眸,生他养他的空蝉山庄,如今一片狼藉,师尊故去,师门零散,旧土不再,昔日的师兄弟们、尊他敬他的门人,对着如今已经堕魔了的他,皆是一副防备恐惧之姿……
留下又能如何。
见其反应,剑修冰冷绝望的眼神,城主心中蓦地涌出一股强烈的恐慌。
“师兄!……”他叫道。
剑修重重闭眼,轻声道:“……带我走吧。”说罢不再抵抗,任由滚滚魔气笼罩了他。
那魔头顿时很是得意:“好。”
说罢他不再犹豫,阔大的袍袖一挥,烈烈之风响起,二人化作一团黑云,转瞬间消失在云间血月辉映之下再无踪迹。
……
识海里世界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崩坏的。
而这对白霄尘二人就是毁灭性的灾难。城主的意识破碎,山庄里的一草一木便开始扭曲崩塌,白霄尘带着长溯藏身之地的脚下竟开始龟裂,快塌成大裂谷。
他急速点脚飞起,抱着小孩儿,翩然落于旁边尚且完好的高树枝头。
整个练武场都扭成了漩涡,宛如出现一张黑漆漆的血盆大口,将周遭不住哀嚎的山庄弟子、俘虏、尸体都一一吞了进去。
一时间,电闪雷鸣,山崩地裂。
只余中央凄惶寻人的识海主人,自然是那位城主,“师兄……师兄,你不能走……你回来!……”他一边喊着“师兄”,一边脚踏于这入眼破败的废墟之中蹒跚而前,却自然始终没有人回应。
白霄尘在狂风骤雨中几乎看不清他身形,他如今不仅得躲着脚下地裂,还得防着天上雷劈,东躲西藏:“我们得赶紧找到如何让他冷静下来的办法,叫他从这种寻人的执念中走出去!”
他怀中小孩儿忍无可忍:“我们能不能不要管这个疯子了?”他费劲伸出小手,给白霄尘脸上抹了把雨水,两个人此刻全身都湿透了,“他看上去根本就不像好人。杀了空蝉山庄几乎满门,架空门派自己上位,还用下药这种下作手段陷害人,我不喜欢他……”
纵使白霄尘此刻也分外狼狈,听闻这话也禁不住笑了。
他低下头,也为小孩儿理了理湿漉漉的鬓发:“可是溯儿,要知道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不是非黑即白的。你说他血洗门派,不是好人,可他当年被门派面刻黥字,施涂墨之刑,这在凡人界都是极大侮辱,更别提一个修士,那么他一朝复仇归来,对他自己而言,他便是大仇得报的成功者。嗯,但他手法确实过于血腥和偏激……”
“还有你——”他捏捏小孩儿鼻尖儿,“你怎么不说你当日突破修为吸收人家气运金鸢时,在整个鸢落城中人眼里,你都不是好人。”
小孩儿顿时不自在道:“我又不是故意的……事情一码归一码,此事我可以另外弥补他,大不了再把气运吐出来还给他就是了……”
白霄尘笑道:“世上无心之过多了去了,事已既出,虽不是本意,但不意味着不用承担责任。还有,气运你自己已经运化了哪里是那么容易说吐就吐的,也没说让你弥补,既然我是你师尊,那么无论多大的风雨,我都是要替你担住的。”
小孩儿微微仰起头,看着头顶漫天狂风骤雨,白霄尘确实抱着他,将他牢牢护在怀里,为他尽可能地隔绝一切风雨。他心里一时间暖洋洋的。
他也紧紧回抱住白霄尘的腰,小脸贴在他身前:“好了,我不说了,我们快点儿想办法让他平静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