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此行,带给他的震撼太大了。
他原本是奔着寻找自己记忆和身世来的,然后遇见的一个个人、一件件事实却告诉他,太子殿下不是他,太子也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他的“殿下”其名子虚乌有。
记忆里对他极度严厉苛刻、看守他修炼功课的母后,也没有寻到。皇朝国母已仙逝多年,皇陵上松柏都长得合抱粗了。
而眼下经过白霄尘此事,长溯惊然发现,最后连在他记忆里频繁出现的那个酷似白霄尘的太师大人,到头来,现实里竟然也是别人的老师。
就仿佛,他们之间那些朝夕相处,对方教他课业功法,同他嬉戏玩耍,统统都是虚假的、根本就不存在的一样。
他到底是谁?记忆里究竟意味着什么?
人因身份而活着。但一时间,长溯连自己究竟是谁都不知道了。
与此同时,他油然而生起一股他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的危机感。
因为,白霄尘以前只是他的师尊,但现在,从这一刻起,他知道了白霄尘的过去,知道了,他是修为高绝的正道魁首,他是堂堂扶鸾真人,他是大昶国师,太子段隋风的舅舅,大昶帝皇的得力干将,拯救天下的圣人……他是一切的一切,却不独独属于自己了。
长溯来酒楼,本想和白霄尘单独说话,然而眼下两个人咫尺相对,却是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了。
许久,长溯稍稍伸手,将床帏拉开一条缝,望着门板那处,故意问:“人家深夜拜访,不回句话、见一面么?”
他这话是带有明显情绪的。气闷闷,酸溜溜的,还有些呛。
而这道士却似乎根本没听出来他语气里的情绪似的。
听了这话,一直静默坐着发愣的那人终于有了反应。他“啊”了声,“……不了吧。”他听上去情绪也有些茫然,低头拢了拢自己双袖,声音更低了点,轻轻摇头,“不知道说啥。”
白霄尘瞧上去面容有股颓废之色,还莫名有些迷茫和无助。
长溯顿了顿:“有何不知道说的?人家堂堂帝皇,不还屈尊降贵,亲亲热热喊你内兄的么?你便去随便唠唠家常都不愿么,还连门都不让人家进。”
这回白霄尘似乎听出来了,转过头:“溯儿,”他似乎低叹了一声,“溯儿在怪我隐瞒了你这些,是吗。”
静默片刻,长溯在枕头上扭过头。
“我没有。”
白霄尘低头“讷讷”两声,沉默几瞬,十分破天荒地主动服软:“溯儿,此番是我冒失了,我不该这么突兀来找你,我……我没想到,你会与阿风在一起,没想到能直接撞了个正面,也没想到,我只在他刚出生时抱过他一会儿,此后再也没见,这孩子却能一眼就认出了我……”
他此番话说得语气莫名颓唐。
“对不起啊溯儿,是为师不好……”
其实方才,白霄尘那副小心的样子,就让长溯气消了不少。而眼下这话一出,于是长溯当下便不忍心了。
他向来都是这个性子,吃软不吃硬,若是白霄尘对他又喊又打地来,他能比一头牛还倔还能较劲儿;但白霄尘主动服软让步,他能一下子连退几百步。
故而下一瞬他脱口而出:“对不起什么对不起,也是我跑到皇城在先。你……”他别扭地别过眼,“你无需道歉。”
白霄尘怔怔地坐在床边,隔着薄纱,仿若一个无助的小孩子。
两人一时间又再次沉默无话。
过了一会儿,昶皇还在外面坐着,长溯稍稍将自己身体撑起,拉开了些床帏,在月光之下看着白霄尘,继续方才的话题。
“不想见也罢了。左右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掂量着办。”他睁着漆黑如墨的眼眸,朝对方静静看去,“只是,我一直想不通的是,你究竟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呢?”
“你以前是那么厉害优秀的大修士,一朝国师,万人敬仰,滔天的气运供奉着。然而现在,你看看你……”
他忍不住指指点点,“修士皆以成仙长生为目标,你明明能掌握大好修炼资源,但丝毫不进取,在玉绡山龟缩着,又荒凉又贫穷。若真是隐居避世,闭关修行倒也罢了,结果你呢,不是喂鱼睡觉,就是喝酒打诨,完全没有修炼的意思和欲望……”
长溯仿佛借着今日机会,突突突地把过往对白霄尘的不满都抖搂出来了。
“好吧,我们退一步说,你不想修炼不想进取便也罢了,但你如今日子过得也太差。便是让大昶皇朝给你手指头缝里漏点儿东西,你也能相当滋润了,”长溯哪怕如今个头抽高,但毕竟是个大些的孩子,带着孩子独有的认真和执拗,盯着白霄尘问道,“你为何不要呢?”
白霄尘被他这一通话说得怔了怔,他坐在床边,半晌,缓缓笑了,只是笑容有些无奈。
半晌,他伸出修长白皙的手,缓缓摸着徒儿的脑袋:“溯儿,不是为师不要,是为师不能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