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绡山峦青翠,林间鸟鸣稀落,溪水叮咚。天光甫亮,薄薄雾气笼罩之下,蜿蜒山道上覆满厚厚落叶,正徐徐穿行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大的是个道士,一身青灰道袍邋里邋遢,宛如一只大麻袋歪歪扭扭套在身上。他头顶随意用树枝簪起的发髻,放荡不羁地散下几缕发丝,正随着那麻袋袖摆一起迎风晃荡。
这道士不修边幅,他手边牵着的那小童子却是形容板正。
小小发髻被他梳得一丝不苟,黑罩衫,白衬底,脚蹬一双洁净的小布鞋。这童子模样生得粉雕玉琢,唇红齿白,若不是板着一张小脸平添了几分冷酷,当真会是个分外喜人的娃娃。
这时背后山道上有几人呼声遥遥传来——
“道长!——扶鸾道长!——道长等等!!……”
道士睡脸惺忪,正以手掩嘴呵欠连天,闻此呼声,登时一个激灵,牵起小童就跑。形色之匆匆,浑然奔出了一副逃命之姿。
然而许是从刚才梦游状态没能转变过来,还没两步,就被脚下石头绊得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个狗啃泥。
那小小童子眼疾手快地拉住他,可惜身形足量都没他大腿高,人没拉住,自己反而被带倒,两人一道来了个齐齐脸着地。
路面上顿时碎叶纷飞而起,惊飞枝头两只喜鹊。
须臾,尘埃落定。小童气急败坏地自落叶堆里爬起,尤其看到身上特意刚洗好晾干的衣裳又脏了之后,脸都快绿了:“你是眼盲,耳又不聋,王伯他们在后面唤你,又不是狼来了,你这般急着跑做什么?”
落叶堆里再次缓缓坐起个人条。
这人面容年轻俊朗,唇角翘而弯弯,天生含笑,瞧着叫人亲切。本该是一副好相貌,但可惜眼前覆了一长条布带,掩盖了大半神采。
——原来是个盲眼道士。
白霄尘双目不能视,但此刻听自家徒儿奶声奶气一本正经地咆哮训人,心里不禁可爱又好笑。忍不住手痒痒去其脸蛋子上捏两把,结果被小童熟练躲过,白霄尘只好不甘心地讪讪缩回爪子。
他摘去发上添挂的几片枯叶,笑道:“溯儿,我并非装作听不见,只不过……”
话未说完,因耽搁的这会儿功夫,身后那几人已经赶上来了:“道长!道长!!”
于是,长溯便见他那上一瞬还像没骨头一般歪在一旁的师尊,一听外人到了跟前,登时扶地站起,嗖地就将自己一条脊梁骨给捋直了。
他一身卷出毛边儿的粗布道袍,臂间挽的拂尘须须宛如狗啃了般的长短不齐,却硬是给端出了副世外高人、得道仙家的高深莫测出来。
长溯:“……”
“道长,可算赶上您了!”为首的王伯气喘吁吁,“道长此去,怎不同我们知会一声,好叫我们送送您。”
白霄尘瞧不见光景,只循声侧了身,拢着拂尘,朝其颔首笑道:“贫道不过外出为徒儿寻医问药,小事一场,许是月余便回来了,不必大家操劳。”
说到为徒寻医问药,大家皆目光瞧向那小童——
小童此刻背着自己的小包袱,安安静静地站在道长身旁。道长确实是目不能视,而王伯几人和小童浓若点墨的漆黑双瞳一个对视之后,皆慌忙收回视线。
槐花村众人皆清楚记得,扶鸾道长当年于一个清晨离开玉绡山外出降邪除祟,而在日暮时分却匆匆抱了个小孩儿回来。那小孩儿大概四五岁的年纪,受伤很重,奄奄一息的,周身有黑雾狰狞缠绕,非常可怖。
村里医者都说这孩子不行了。
但扶鸾道长救活了他。
也是由此,道长原本常常在玉绡山洞府内闭关,而自抱回那小孩儿之后,道长开始频频下山,到村子里为那凡人之躯的小孩儿寻觅吃食。
扶鸾道长平日里帮了槐花村民不少,也是多亏有道长坐镇玉绡山,山脚村子才没有邪祟妖兽敢来进犯干扰,村民们自然非常乐意拿出食物。
扶鸾道长是好心,可那小孩儿,却是有种说不上来的邪门!
且不说他刚被抱回来时那黑雾腾腾的异象,便是他养好身体后,也是周身郁气笼罩。
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儿,都是正天真烂漫,叽叽喳喳的吵闹鬼。而这孩子,也就在道长跟前还称得上会说会笑,其余时刻,只要道长一不在,他就宛如换了一个人——总睁着他那双大大的黑眼睛,静静站那儿,一言不发,一副除了道长谁都不信任的戒备模样。
村里有小孩儿起初想跟他玩儿,但被他这模样吓哭了,没有人敢同他玩。再后来孩子们之间渐渐都传他是“小妖怪”。
村长王伯听闻这事后,立刻严厉制止,把这帮小豆芽们训斥了一顿。虽然他自己瞧这孩子也无端瘆得慌,但终归是扶鸾道长亲收的徒弟,不可无礼。
眼下扶鸾道长说要外出替徒儿求医,槐花村的这几位村民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少顷,还是村长王伯略尴尬地干咳笑了两声,问:“道长,您这徒儿是染了什么病啊,村南十里镇上有位赤脚大夫,听说医术甚是高明,不如带小道长上那儿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