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北冥觞笑了一声,松开蕴姬向后倒去。
“觞儿!”
“太子!”
北冥觞在鳞王和梦虬孙的惊呼里,兀自喘息了半晌,似是眼皮重过万山,再也无法睁开,只闭目继续说着,“……善待……善待……”
蕴姬默了一息,没有立即答他,然而最终还是放轻了声音许诺,“我答应你,北冥华以前的事情,都一笔勾销了。”但是不包括今日之后再发生的事情,她在心里默默补充上这一句话。
可是北冥觞听了却是摇头,吐出另一个意料不到的名字,“……梦虬孙……善待……梦虬孙……他、”
没有说完的话戛然而止,北冥封宇沉痛哀恸之悲嚎响震天地,伤势加摧,血气上涌,霎时喷吐鲜血,栽地昏厥过去。梦虬孙冲过去接住,同时放声向外大喊。
“王!太子!来人,太医!太医!”
北冥封宇醒来得很快,虽然他的状况持续恶化,但是仍然强撑病体,命令右文丞传达秘密宣见的旨意。
蕴姬接过鳞王亲手递交的密诏,在展开看清内容的瞬间怒火万丈,“皇兄尚未入殓,是谁敢轻言议储!是哪个不知死的鲛人,报上名——”
“是本王的意思。”
“你说什么?”
北冥封宇沉声道,“觞儿不只是本王之子,也是海境之子。本王不只是尔等之父,也是海境子民之君父。龙涎口震荡,无根水崩解,灾情如火,众心浮动。朝廷虽拿出一些赈济,可也杯水车薪,恐激民变。如今中枢失相,储位空悬,若本王再有万一,顷刻之间便是天下大乱了。”
“那是你们的事情。”蕴姬冷然偏过头,将密诏信手掷回书案上,挑衅似的回答,“海境成规,鲲帝女性不涉朝争。”
“所以本王下至敕封你镇国之号,望你能扶助缜儿稳定朝纲。”
“我简直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北冥缜与梦虬孙政见相左,水火不容,根本就凑不到一起去。他帐下策士误芭蕉多年筹谋,就为了这个相位。哈,这是一道旨意就能轻易改变的东西吗!”
“那以你的看法,何人为储才能与梦虬孙君臣相佐?华儿?还是异儿?”北冥封宇反问道。
北冥华那个头脑空空,仗着皇子身份、父兄宠爱任性妄为的绣花枕头,与人交陪第一项就看重的是门第阀阅。似梦虬孙这般混血江湖出身,脾气又臭又硬,不肯低头逢迎的,不结仇就是烧高香了。北冥异虽有礼贤下士的名声在外,可那也只是对鲛人一脉的示好,更别提府里的伴风宵原就是梦虬孙的死敌,要让这两人共事,那真是画面太美不敢看。
“选鲲帝皇储,为什么要问谁能和梦虬孙合得来?你在给龙子选妃吗?”蕴姬对此提出异议,毫不客气地吐槽他。
“觞儿给他介绍了那么多名门淑媛,梦虬孙一个都没看上过。本王还是不凑这热闹了。”北冥封宇竟还讲笑了一句,也许是因为提及了长子,他的面容有一闪念的落寞与灰白。
“你们虽然敕封了龙子,可也从未废除混血为贱的海境成规,相反,只是一味强调他一半的鲛人血统,这只会让人更加想起宝躯混血的事实。龙子名义上归属浪辰台统辖,实则根本没有执掌,朝野之中都把他视作师相权力的附生物。在血脉至上的太虚海境,谁会接近他,谁敢接近他?是,那些人会慑于东宫,不敢违抗,可这只是越发使他陷入被动尴尬的境地而已!他必须自己提出反对,否则不就变成了他最讨厌的,狐假虎威以权压人?”
“你这是,在为他抱不平?不平则鸣,这也是本王与师相对梦虬孙的期许。”
“你还是想将用梦虬孙推行改制?可现在的情况已经和欲星移筹划之时,完全不同了!”
“觞儿的遗愿,是善待梦虬孙,”北冥封宇提醒道。
“不是只有入阁拜相才叫善待。梦虬孙本就率性洒落,做不成皇城的棋子,回到江湖也许才是更适合他的路——”
“那是一条死路。”北冥封宇的声音如掷金石,不怒而威,“你可听过上古海境三脉共治之说?”
“海境成规由来已久,鲲帝、鲛人、宝躯依次降等,各司其职?”蕴姬试着猜测道。
“错了。鲛人与宝躯皆是臣属,岂能称之共治?所谓上三脉,是虬龙、螭龙与鲲帝的共治。魔世之龙,以应龙为首;海境之龙,是虬龙血脉力量更强。你现在明白,对于他的出生,鲛人一脉为何隐瞒,又为何抛弃了吗?”
鲛人一脉以虬取名,是因为一开始就发觉了他的血统,囤货居奇,存有颠覆鲲帝王统的野望。这也就是被先鳞王借由螭龙案卷发作之后,迅速抛弃切割梦虬孙一家的原因。
“龙首与龙子,一字之差,天堑之别。“蕴姬的心蓦地坠下去,坠下无底深渊,阴冷的湿气爬上来,几乎使她错觉自己的血液都要结冰了,“欲星移是亲自考证虬龙血脉的,他……”一定留有反制虬龙的后手。
“是,师相外游之际,曾意外收藏到一把屠龙之刃,是由应龙的喉鳞与龙骨熔铸其中。剑名饮血,饱饮龙血之后,对于使用者的功力杀伤会进一步加成。”
“够了!”蕴姬猛然攥紧了饮血剑鞘,像是要恨不得扬手把它砸碎,却又像是顾忌被人抢走而死死抓在掌中,“他在皇城这么些年,对你,对大哥,对海境……”
“完成觞儿的愿望是本王的一层私心。留下梦虬孙则是另一层。”北冥封宇面对女儿极端敌视的警惕目光,长而缓地叹息道,“本王明白你想让他远离这一切,但是自他出生之时起,就在阴谋漩涡的中心,唯有他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是服从鲲帝王统,俯首称臣的一条路罢。”蕴姬冷笑道,“若他不肯为皇室驱使,下场会比螭龙更惨是吗?”
“师相原本已经让高玉衡将饮血带出外境,此剑却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海境。也许这就是天命所归罢。”
“哪有这种命!”蕴姬厉色尖叫道,“等到地气恢复,我就立刻带着这剑出去,一世人都不会回来!”
“密诏是给你的。你想毁了,烧了也随你。但,为什么不换一个想法?”对话的时间和思考要求似乎超出了北冥封宇现有的体力,他轻微晃了一下,扶着书案坐下去,声音越发地疲惫不堪,加快语速,“想办法让梦虬孙留在皇城,不为那些逆贼所惑。屠龙之刃握在你手中,用或不用,是由你决定。这是第三种私心,就当做是,一个失败的爹亲想要挽留女儿的昏招罢。”
”……梦虬孙的去向,只能,也应该由他自己决定。’
“本王想,也许不见得违逆了他的想法。”北冥封宇说到此处,忽然虚浮地笑了一霎,眼角纹路温柔而缱绻,“本王也年轻过,知道少年人看心上人是什么样的眼神。”
蕴姬有一瞬间想要大声质问他,关于三妃和她们的子女算什么。可她又觉得到了这步,自己还要追逐无意义的答案甚是难看。于是她恶狠狠地抓起卷轴冷嘲热讽,“你都敢下旨,一旦你有万一,让缜弟暂行王储之责,我有什么不敢接的。”然后骤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可北冥封宇的声音尤然绕在耳后。
“蕴儿,王统颠覆,不仅仅是换个王这么简单。血流成河,生灵涂炭。一人之重,与苍生之重,孰轻孰重?”
她乍然回身,望向王座之上,一字一顿,“我不会放他上赌盘。我不是你。”
“哈。”然而对方竟自轻快一笑,倒似放下心来,“本王也希望,你们永远不用面临选择。去吧,去把那孩子叫来罢。”
“你……”
“最后答应爹亲一件事,即使拒绝他,也不要……让那孩子太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