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大智慧于金雷村一役未取得预期战果,但在雁王的进一步鼓动之下,地门的扩展脚步更剧,短短数个时辰,几乎已将金雷村困围孤城。因此处早已成了交锋战场,故而由雪山银燕一行人先行遣散安置村民,暮色四合萧瑟之时,唯闻风叶沙沙,断鸿声远。
蕴姬耳力极佳,听准身后来这的步音,无须回首便知其人。
“雁王这是在逼双方不待准备,尽早决战。如此变数难料,敖鹰宗主不让飞渊参与,也实能理解。”蕴姬扫视过身侧耷拉眉头,步伐拖沓的北冥觞,“这副模样,可不像是你啊。”
“我不是要说飞渊的事情。”北冥觞闻言抬头,仍作难色,“原本,父王是命我前来与师相汇合,抗击地门的。”
“你抗命又不是一回两回,周围的人该都早就习惯了。依照你的个性,与对欲星移一贯的态度,便知这道命令本就难以执行。所以,要说检讨,也该是发布命令之人检讨。”
“啊?!”北冥觞惊诧于蕴姬轻描淡写的甩锅鳞王,“可若不是我,师相不会受此重伤,这罪责合该我承担。”
见他难得肃重,蕴姬也略敛正神情,稍一思忖,“你想要为此致歉,是敢于担当。虽于事无补——”
“喂!”
“——但于鳞族王相,会感欣慰。”有意拉长断句,戏耍一把北冥觞的蕴姬,露出一点淡得模糊的微笑,“自行其是向来是你北冥觞的作风,何必顾忌太多。”
“你……”北冥觞凝神之间欲言又止,“你到现在,还是不肯称一声父王吗?三王之乱的事情,毕竟……”
“一事归一事。你若因顾虑我而不愿向欲星移低头,实无必要。”蕴姬打断道。
“但是父王当初是要救你的!还有我和缜弟,都曾请战!我并非是要推脱责任,只是想要告诉你当年的真相!”北冥觞当即争辩道。
“真相就是,正因为你们在意,王下御军不敢妄动,所以才需要众目睽睽之下射杀人质。绝路,未必都是由恶意构成的。”
那一赌的胜算微乎其微,箭矢若稍偏一寸便是即刻亡命,即便当场侥幸得活,也难说撑得住攻陷旧宫之后。可若由得叛军要挟,拖延时间,最终的结局将会是全军覆没。要一种方法,赌盘上放着王统与她个人的命运,只有欲星移能赌这件事,也只有他敢赌这件事。
“这不公平!一切的祸源是作乱的三王,岂能按在父王的身上。”北冥觞大声否决道。
“身为鳞族太子的你,谈论公平不会太奇怪了吗?”蕴姬淡烟似的长眉轻蹙,朱唇皓齿间如衔一枚软刃般的哂笑,“你对身边的人,就公平吗?你对梦虬孙,对误芭蕉,公平了吗?”
“我答应要给她一个好归宿。但是这个归宿,并不是指我啊。梦虬孙英挺健硕,又仗义,又有趣,还是我未来看好的储相,怎么不算是好归宿呢?”北冥觞对此振振有词,理直气壮。
蕴姬不耐烦地一甩脸,话不投机半句多,一声不响地转头就走。北冥觞连忙拉住她一把,“我知道你不喜欢误芭蕉。可这是你先提的。还是说,你也像鲛人一脉那样,嫌弃梦虬孙混有一半宝躯血统?”
“谁嫌弃了?”蕴姬眉间隐现愠色,话里更实而沉地坠下去,再不留情面,“你的解释大约只你自己才信,全海境恐怕再多一个也没。这一遭可与你往日里打发旧情人的情况不同。且既没想过误芭蕉在家族如何自处,也不顾及梦虬孙对鲛人一脉的心结。一边是无意相位,偏要赶鸭子上架,另一边野心勃勃,你倒安排她嫁人?我有时也不明白,你究竟是真正看重梦虬孙,还是仅仅想杀杀鲛人一脉的傲气。围绕在他身上的恶毒流言,还不够多吗?”
北冥觞让这连迭不绝的质问冲得懵了片刻,委屈巴巴地将手里的戏珠拽来抓去,“我当然看重了,这和给鲛人一脉点颜色看看也没甚冲突。有本太子在背后撑腰,我看哪个不长眼睛的敢冒头出来?”
“龙子只是虚衔,他孤身一人,又无实务经验,仅凭武勇怎么对付那些人的鬼蜮伎俩。”
“我的眼光岂能这么不济,你也将梦虬孙看得太扁咯。”北冥觞只点了这一句,没再解释下去的意思,继而另提别话,“从接受龙子敕封之时,他就已无退路。龙子位比左将军,右文丞,却是没有前两者的实权在握,这才让他在皇城寸步难行。”
“你以为掌握权力,就能让他们闭嘴吗?”
“何须在意失败者的狗吠,便是有不服他的,本太子一概发落出皇城就是。皇城里最切实的便是权势,也是他破解困境的唯一之途。我这怎么不是看重呢?我可太看重他了罢。”
北冥觞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地满意点头,看上去深感这成功说服自己的逻辑完美无缺,慷慨淋漓。简直都要把他自己感动哭了。
北冥觞讲得轻松且寻常,不过兄妹间谈笑之资,实则冷不防沉甸甸砸进蕴姬心里。
樊笼影随,世网系缚,非是役人即为人所役。她曾在十数年里的长久热切注视着某个身影,作为逃避苍白乏力自我的唯一慰藉,因此也就得见众目所瞻,华丽无匹的沧海珍珑之下,所潜藏的血影与阴翳,危机与困顿。世所眼切的眷礼之深,倚信之厚,几乎连横诋丛讥,群议众忌也成为君恩优渥的证明,只因攻逾急,则信越笃,所以任何危险和业果似乎都不值一提。
她拒绝想象梦虬孙入主浪辰台的可能,是总不愿见他也踏上那条集矢集怨,如履薄冰的孤臣之途,重蹈覆辙。遨游海天,桀骜不群的虬龙不该困于浅滩,拘守园池,更遑论斩断退路,抛弃此身,去做皇室的壁上画,手中刀。
鲲帝皇族与鲛人一脉的矛盾,说到底无非是朝局控制的此消彼长。在王权与臣权的暗里争锋之中,忠诚的不绝对,就是绝对的不忠诚。
诚然,在某种意义上,他们这对堂兄弟是幸运的。得蒙君主恩重,在政潮漩涡的浪尖只身挺立,任事任怨,直面四方风暴肆虐,而更多的无名白骨森森积压在暗潮惊涛底下,连一声亡者的哀鸣也听不见。但这背后掌握着潮汐之力,更易时象的真正主人,是否又会始终如一的握定判决。
若误芭蕉在此,一定会嘲笑她怯弱迂阔,未思胜,先虑败,世事岂有周全。但于梦虬孙,便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她也不愿去赌。既然鲛人一脉以相途为圭臬,汲汲功名,那就由得他们打出鱼脑子来,也算得一个得偿所愿。何必让不相干的人断亲绝友,平白去担那些专权任私的无端訾骂?
然而正如当年她没能劝阻奉诏获封龙子那样,面对不公正的秩序,出走是她的选择,却并不会是梦虬孙的选择。
那是纵使前路渺茫无定,也要杀出一条血路的悍勇与执着。
蕴姬有片刻失神未应,北冥觞已拍了一记在她肩头,慢悠悠地开口调笑。
“想什么呢?不晓得的,要以为你对咱们龙子大人有什么想法?”
蕴姬皱眉,反手拍出,“滚!”
北冥觞哈哈哈地麻溜圆润下去,正是去往欲星移歇处的方向。他这一撤身,倒正闪避出苍越孤鸣的身形,不知从何时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