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之处,清风拂案,陈设朴简古雅,少饰华金,穿堂一侧薄纱橱隐见书册齐备,瑞兽炉中燃起袅袅甘檀安神,正是贵妃未珊瑚所居的清卯宫。
砚寒清刚刚合上药箱。
“期间王上来过三次,知道殿下不想见,微臣都挡回去了。”
“什么?”没能完全从虚弱状态脱离的头脑,运转起来缓慢迟滞。
“未到一甲子的鲲鳞受到致命一击,会陷入假死状态。”
“沧海珍珑之剑可以破除鲲鳞之防御。我竟然忘了这些事情。玩弄王躯,这两个人耍得真大,还有资格说谁胡闹,你笑什么?”
砚寒清连忙敛正神色,“太子殿下也是如此说*。殿下只是关心则乱。”
“梦虬孙的情况怎样?”显而易见的转移话题。
“师相本打算以这件事情,保全海境的同时召回太子。但是还是给他趁机溜掉了。现在龙子受命镇守龙涎口,并寻机带回太子殿下才能回境。‘
“北冥觞的花招太多,梦虬孙不是对手。不如直接说,让他在龙涎口守到地老天荒算了。”
“殿下。”
“什么殿下,早就烧得灰飞烟灭了,师兄。”
“难得你倒还肯认微臣这个师兄。”
“一码归一码。”
砚寒清未再多言,只是摇摇头退下。他向来是一个看得通透之人,因此也甚少执着于什么答案。这是从前最大的优点,但在现在,她却觉得难免一点空落落的冷清。
倘若未曾亲身经历过热闹,那孤独只是一种常态,而从不会被觉察到。短短一两日,着装从直裾到苗绒再到现在的鲛绫,如同身份转换又如同层层围障。太虚海境终年不见日月升落,宫室里明烛长燃,夜珠如昼,只依靠人力计时调整明暗。一切从初始到终焉,都是被设定不变的一生,墨守成规直到永远。
殿外忽然响起一阵喧闹。北冥缜拎着那把未出鞘的山河命,一途打将进来。不要命似的,宫侍们哪敢去拦,战战兢兢跪了一地高高低低的人头,乌泱泱的,密密麻麻。
”你真是本事了,未娘娘的宫里也敢硬闯。“
”皇姐,真正是你!你这些年都在哪里?为什么不回来?“真正见到人时,却又如近乡情怯,北冥缜攥拳在手,却站在一步之外。
”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三王之乱,是我没能救你。“
”欲星移都做不到的事情,你又能做什么。“
”那是怨母妃送你到先王膝下,才会为三王掳为人质——“
”先王放出风声,要挑选一个皇孙亲自养育。诸王之子因此争夺激烈,选择一个没有王位继承权的王姬,平衡各方之决策,是一开始就已经定下。莫说瑶妃,就是无子的绫太妃,也只是试探诸位皇子争储势力的棋子罢了。“她言尽于此,微有一叹,”就是不想见到这副样子,才不想见。“
“母妃这些年一直自责当年之事。想要补偿一二。她毕竟是……”
\"已经发生的事情,可以当作不存在吗?我不需要任何补偿,我只希望你们不要再干涉我。“对视着这双相似的眼眸,终是软下了三分气性,”让她多考虑考虑自己,少为旁人操烦。她的眼泪流的够多了。”
“可你不是旁人。现在你回来了,那……”
“这种虚假的合家欢,你还没有演烦吗!你如果真正甘心,为什么不像皇渊叔父那样做个闲散王爷,又何必驻守边关,何必招揽策士,你想证明什么,你想得到什么!“她的声调越发升高,几如绷紧到断裂边缘的弓弦,尖厉之余已有些许颤抖,“但无论你做得多么好,总是徒劳枉费!”
“你胡说八道!你何时变成这样?”北冥缜的眼神近于沉痛。
“也许,我原本就是这样!“
两相僵持之中,是未珊瑚温和却不容辩驳的声音响彻,”缜儿,你定要和病患在此争吵吗?“
北冥缜如梦方醒,连忙转身向未珊瑚致歉,“抱歉,娘娘,儿臣知错。”
”那蕴儿?”
“未娘娘教训的是,是我口不择言了。”
未珊瑚随即轻轻拍过北冥缜的肩头,”将人留在本宫这里,难道是有什么不放心?“
“儿臣不敢。只是太打扰娘娘。”北冥缜忙道。
“本宫与蕴儿多年未见,何谈打扰,只是要劳缜儿向瑶妃妹妹解释一二,暂时借给本宫一段日子。”未珊瑚缓缓而道。
“不敢,儿臣告退。”
未珊瑚侧身坐在软榻边沿,静水流深的双目犹有安定的力量,”你的病,最忌心神动荡,肝火旺盛,不是吗?何必对缜儿这样苛苦。也许他们忘了,但本宫记得,你自请侍奉先王膝下时,向王所提出的要求——”
“——要王每年都到场缜儿的生辰。”未珊瑚轻声说道,“你甚至把自己的生辰也换成和缜儿一起……”
“那是因为贝娘娘只有在她的生辰这一天,不想看见我们。更因为虽然谁都知那个人,在这一日决不可能过来,却还要整个瑶池宫上下陪着小心,动辄得咎。比起什么生辰,我倒是希望,这一天过得安生一点。”蕴姬冷然道。
“你还是,对瑶妃,对王有怨。”
蕴姬笑了一下,抬眼对视之中,眸底只有一片虚无冷淡,“先王山陵崩时,爆发三王之乱,北冥骄雄把控行宫,以无子殉葬为由,在我面前活活勒死了绫太妃,逼我写求援信。我没有写,不是因为顾全大局,也不是因为真不怕死,是因为我知道他不会来。”
“蕴儿……”
“东宫之中贝娘娘宽简,未娘娘明断,诸子女也算得上相安无事。比之先王血雨腥风,波谲云诡的后宫争宠,不知要好上多少。宫妃争斗,与其说争夺王恩,不如说争夺权力,争夺生存,争是死,不争死得更快。我怨什么,怨她喜欢自己的丈夫,怨她听从家族的安排,还是怨她不够清高想要命?”
未珊瑚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道,“有些事并非是王存心失约。从你陷于旧宫大火,下落不明的那年起,缜儿就再不过生辰了。虽他不言说,但本宫想,也许他会认为若你未曾伴驾先王,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自以为是的家伙。已经不能改变的事情,当然要尽力置换另外的条件。太妃娘娘是个好人,可惜,好人并不是有好报的。到了最后,我竟不能为她做任何事。”
“对于绫太妃来说,或许不入皇陵反倒是她之夙愿。”未珊瑚浮现回忆之色,平日里有意装点出的娴静神态,此时已完全剥落殆尽,露出本真的冷肃明锐,“一捧灰烬,随风而散,整个太虚海境,何处不能去得?说不定还可以漂浮到龙涎口,去看一看中原之景色。”
“未娘娘,也想出去看看吗?您,肯定会有那一日的。”迎着未珊瑚微微讶异的神色,蕴姬露出一点狡黠的笑容,“我从前就知道,未娘娘和她们不同。”有些宫殿,王在与不在天差地别。但在未娘娘,却是不如不在。只是这话说着犯忌讳,虽是清卯宫,却也得小心隔墙有耳。
“而你,现在就是此日。”
随着未珊瑚的目光方向,她起身走到宫阁窗棂之前。恰有一道人影立在下面到处掸水。太zz虚海境厚重浓郁的水汽打湿了皮毛和鬓发,黏乎乎的粘成一绺一绺的,使那往日里奢华无匹,威风凛凛的苗王服饰,此刻看起来竟然有些像是意外落水的成年大犬,正在不耐烦地到处甩水。她笑得无声无息,但对方却有所觉地抬头看来,仿佛是在仰面观视高塔之上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