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家二郎任诩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清楚的。
若说嫁与柳家,他心中尚有一丝自我安慰的侥幸——无非是照顾一个残人过下半辈子,受些苦楚罢了。
可任诩这样的人,上敢杀人放火、下敢欺凌百姓,真的嫁进侯府有没有骨头出来都难说。若非如此,以侯府嫡子的尊贵,怎会加冠三年还未许亲。
“不管侯府愿不愿承下这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为着弟弟,咱们总要试一试的,您说对么?”蒋弦知温声。
事到如今,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蒋禹一时语塞,方才气势汹汹的怒火尽化作尴尬,应道:“是……你愿意,那自然是好……”
“柳家那边,父亲既已应下,也不好反悔。不过柳家只是想为其子择亲,并未说定下了哪一位。若侯府那边同意这门亲事,与柳家称我已许了任家二郎,想来他们也不敢节外生枝。没了弟弟这一事,他们若反悔,反倒显出用意险恶。拘着脸面,大约也不会的,”蒋弦知瞧了蒋禹一眼,淡道,“至于是择二妹妹还是三妹妹,父亲就自己做主吧。”
赵氏听了这话,神色流转了瞬,转过头去看蒋禹的神色。
“微姐儿自幼娇生惯养,想来也不会肯的,”赵氏哀哀地叹了口气,轻声细语道,“若是老爷为难,我们安姐儿定愿意为老爷排难解纷,大理寺……也终归是门好亲事不是?”
弦安是庶出,按理本应择配庶子。
不过弦微定然不肯嫁一残疾男子,若是让弦安来,柳家也肯的话,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蒋禹踌躇片刻,点了下头:“此事再议。”
赵氏眉梢微挑,按下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喜色。
蒋禹转向蒋弦知,道:“你先起来吧,你若早说这些,也不至于在这跪了两日。”
“不是父亲只想逼我同意,不想见我吗?”蒋弦知站起身来,膝盖因为久跪早已酸麻。
带着寒气的痛意延迟地从膝上传来,她步下一阵踉跄,身旁的侍女连忙扶住她。
蒋禹被她的话一噎,皱眉瞧她一眼:“回房歇着吧。”
“是。”
这些时日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些,蒋禹暗自松了松心神,不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他走之后,赵氏哎唷一声去搀蒋弦知,恨不能低身为她揉膝盖似的,话里话外都是心疼,细听却又有些过分的矫作。
“可苦了知姐儿了,你父亲就是这个脾性,你千万莫放在心上。得空记得让府医瞧瞧,女儿家膝上最怕受寒,你跪了两日,可别落下病来!”
“多谢赵姨娘,我晓得的。”蒋弦知温声应下。
“知姐儿,我日前竟不知你这般有见地……咱们蒋家的姑娘,真是个顶个的有出息呢。”赵氏抚上她的手,笑着赞道。
蒋弦知目光扫过她。
面前人生得很艳美,玉软花柔的,见谁都带三分笑,一副热情亲切的好相与模样。
若不是知道前世遇山匪皆是她母女二人一手合谋,又知她那时看似在京中急切寻人,实则大肆宣扬她彻夜未归,直将她的名声毁了个彻底。
她还真看不出,她们母女有嫁到柳家的心思——
倒也不算意外。
赵姨娘出身十分寒微,若蒋弦安出嫁,自填不出什么嫁妆。
父亲看得长远,知她这般的庶女平嫁都会被薄待,故而从前为蒋弦安寻的夫婿都是一些清贵之流,不求官品富贵,只图个安稳长久。
然而蒋弦安自己大约不是这样想的。
柳梧虽残疾,其父却位九卿之列,是正经的三法司之属。嫁给他,是半只脚踏入了京中的世家圈子。所以她宁可去照顾名流之子,也不愿嫁入清贵之家。
只是,据她从前偶然得知,那个柳梧也绝非什么好相与的人物。他因身残为人阴沉自卑,性情敏感狠戾,折磨得通房都接连死了几个。
嫁过去,是福是祸,还很难说。
不过既是赵氏和蒋弦安求之不得的,那便好好享受吧。
“哪里是什么见地,谁不想嫁个如意夫婿。柳家长子身患残疾,我心中自是不愿的,便攀扯了许多借口来,让姨娘见笑了,”蒋弦知脸上挂上些赧然,殷切温声道,“只是苦了弦安妹妹,姨娘,你不会怪我吧?”
赵氏瞧出她面上还是孩子气的浅薄打算,稍稍放下些心去,直道:“知姐儿说的哪里的话!弦安本就是个庶女,合该为姐姐妹妹分忧的,姨娘怎会怪你。”
“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嫡庶之谈。夫人病着,家中一切事物都要仰仗赵姨娘。还望姨娘多多宽慰父亲,切莫让他为着此事再烦忧。”
“那是自然。”赵氏笑应了。
送走赵姨娘后,锦菱忙将她搀回房。
下人们早听说了祠堂的动静,往内室的榻上搁了多加了柔丝软褥。
可纵是再软,一弯膝,蒋弦知还是忍不住蹙眉。
“姑娘可要好好歇一歇,还疼不疼?”锦菱的心疼都写在脸上,语气中仍有后怕,“姑娘起初和老爷顶嘴,我吓都要吓死了。咱们家老爷就是个顶宠絮哥儿的,我瞧絮哥儿就算把天捅破了,老爷也不会说什么的,倒是对姑娘你厉声厉色的……”
蒋弦知低眉,片刻后柔声:“这样的话,以后不必再说了。”
“我知道了……可姑娘,你当真要嫁给任家那个混世魔王?”锦菱眸光中闪着惧意,紧握着她的手,尾音都开始发颤,“纵使侯府有泼天富贵,姑娘你也得有命留在那才行啊。”
蒋弦知默然不语,半晌一声低低的轻笑。
“嫁谁不是嫁。”
混世魔王也好,纨绔子弟也罢。只要他能容自己活着,就算要纳一院落的美妾,行离经叛道的荒唐,她也容得。
外人看来,嫁入侯府是嫁进魔窟。
可于她而言,这个家才是吃人的魔窟。
这个家从来就容不下自己,但那个人——
屋内点着很淡的焚香,蒋弦知靠在软枕上。
神思乍然懈怠,周身皆是疲软的困倦,她望着香气缭绕如云烟的抱手炉,有一瞬的失神。
忽然就想起前世初见任诩的时候。
那是闲花落地无声的三月。
春意不盛。
细雨过后的晦暗尽数融在天光里。
那个人低眸望过来的一眼,像火星坠入乌夜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