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了眼。

但他没死。

于华康只听见一个衰弱又无力的闷哼在耳边暂停，仅一秒，随后急转直下，直到人体与钢筋尖相遇，发出了沉闷的“呲拉”声响。

他后知后觉地低下头，看见因跳落中弹而被钢筋戳穿身体的老纪，没有死透，手和脚像昆虫的腿般不停挣扎，但是越动，钢筋刺得就越深，老纪胸口被戳出的伤洞就越大，顺着粗钢筋流下的血就越多。

于华康不解地拧眉望天，过了会儿再次向下看，鼻头发酸，声音抖得听上去像要断气：“你……为什么……你不是……”

不应该是这样的，为了维持生计而将他卖去充当有钱老板泄欲工具的老纪，不应该是这样的。

长相憨实的他城府深沉，为了点蝇头小利便顺从屈服，就因为几千块钱把他捡来卖掉的老纪，如此精明，怎么可能豁出命来救他？

于华康觉得已经喘不过气，他忽然觉得手中、脚下的架子都像是沾上了老纪的血，滑腻腻的：“……又在装模装样，又在装老好人……你为什么一辈子都戴着那张虚伪的面具！还要带到坟墓里去！”

濒死的老纪只有手指还在动弹，嘴里既流着血又流着唾液，还混着从耷拉眼角中流出的泪。

“怎么会这样……”

他们本该恨对方入骨，当那片白药丸溶解在温水里，随着于华康手的摇晃而消散，在月光下根本看不出什么问题时，便注定下两人死生不复相互原谅的最终结局。

可现在他为自己去死又是什么意思？

“你别死！你不准死！”于华康很快地向下爬到老纪身边，踩着钢筋和管道扶过去，顾不上其他地大声喊道，“你是不是还有很多事情没告诉我！老纪！”

“你给我醒过来！你以为死了我就能放过你吗？你以为死了就能弥补犯下的错！”于华康死命抠着老纪的脖子和眼睛，试图让他再睁眼看看自己。

“你妄想！你妄想！”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你别想摆脱我！我做鬼也要跟着你！”

于华康撕心裂肺地吼着，想把已沉睡的老纪唤醒，他的叫喊声随着竭尽的力气越来越小，最后悄然变成时断时续的悲哭和哀泣。

“骗子……为什么要把我捡回家……为什么要把我卖掉……为什么给了我一颗糖又扇我一巴掌……”

“都怪你……都怪你！”

于华康沉痛地哽咽着，没有注意到再次落至后脑勺的红点，又一计枪响爆破袭来，他被一只手按住脑门向下撞到钢筋上，同时子弹穿过脚手架，与石砖相遇钻出了个深窟窿。

“哭个屁！要死了还哭！”越川把于华康的头强硬地折了上来，“他死是为了救你，别让他白死！”

于华康的脖子都快被越川搞脱臼了，两只眼睛哭得像红灯笼：“……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对面的狙击枪还瞄着你的猪头！他妈的还问我知道什么？我能知道什么？”越川爬下去，面朝着山林挡住俞简的全身，“跑啊傻.逼！非要死在这里才开心是吧？”

“要不是为了你那点研究价值，老子早把你毙了！”

于华康被骂得大梦初醒，也想躲在越川身后往下走，却没防住又遭骂。

“过来干嘛！滚前边去！”

对方似乎根本没想放过他们，加大了火力间断性朝佛塔这里射击，红点从于华康的腰身滑到左腿，在射出来的一刻却击中了他的右胸。

“我.操……”于华康捂住伤，仍未停止地向下到地面，再用尽力气躲到佛塔施工地背后。

“俞简，你先下！”越川简短地说，让身后人踩在脚下由钢管铺成的窄小通道。

“你注意安全！”俞简两只手抓着冰凉的管子，敏捷地向地面爬去。

狙击枪的红点没了目标后，再度转移，停在越川的左胸口处不动，跟随着他向下的步伐而实时变化，但始终把枪口对着他的心脏。

落地后的俞简才要去佛塔后方，却发现越川已经被纳入射击范围，甫一把脚重新迈上管架，就听见消音后的一颗子弹从几米远的头顶呼啸而来。

想要爬回去替越川挡子弹已经迟了，俞简背靠着钢架向上缓动，幽深的双眼凝盯着那颗在空中旋转着逼近的子弹，屏住呼吸，用不足以被发现的妖力将子弹头逆转方向，按原路飞射回去。

“怎么又上来了？”越川面带疑惑地看向把身子半挂在脚手架的俞简。

俞简又爬了下去，语调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衣服被铁针勾住了，调整一下。”

佛塔后于华康正按住右胸的伤口止血，困难地呼吸着，肺部如瘫痪般抽动，他时不时看向被刺在空中的老纪尸体，垂下的两手两脚颓丧地败落，倒挂的脸充血地微肿。

见到平安归来的越川和俞简后，他的视线和意识逐渐变模糊，手脚轻浮起来，沉入缠着他多年、无休无止的噩梦和怪魇中。

医院手术室里，冰凉的台床上，一具抢救无效的蓝色尸体正在迅速降温，医疗仪器发出刺耳的警报，在沉默无言的隔离室回荡不去。

尸体右胸贯入的子弹侧壁另设摩擦带囊，里面装着能让人毙命的箭.毒.马.钱子，在高速飞行后脱壳，把毒素爆发在人体。

手术室外，俞简的手里一张折皱的黄信纸摊开，上面的笔迹龙飞凤舞，还残留几滴棕褐色的凝血，那是老纪跳塔前几分钟悄悄塞给他的——

华康，见字如晤。

这么多年过去，我知道你一直在怪我，怪我当年狠心签下字条，把你卖到那种鬼地方。

想来想去，我找不到理由和借口为自己开脱，也不敢祈求你的原谅。

当年你和人打架进了派出所，协调后对方坚持不重金赔偿就取消私下处理，要把你告上法庭。

他们家是镇上有名的富贵地头蛇，说一不二，为了还钱我没办法只能借高利贷，欠了一屁股债还不出去，最后留给我的只有这个办法。

我知道你从不会无缘无故找人打架，事情肯定不是他们口中的那样，做出选择后的每一天我都度日如年，去找买方反而被赶出来，说你人早就失踪不见。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你要恨我便一直恨着吧，我情愿你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