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哥哥!你现在在哪?我们都快急死了,真纯那天都哭了!”
赤井的嘴角因此牵动一下:“我还好,我都好。抱歉,那天没有跟你们说一声就走了。”
“真是吓死了!”羽田秀吉在电话那头提高了声音,或许还跺了脚:“你到底在哪啊?安不安全?”
赤井秀一轻轻挪动了一下身体,转过身去,背靠在墙上,抬头看着头顶枯黄的藤蔓。“我很安全,别担心。”他轻声说道:“你呢?你最近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棋社这边挺忙的,我在筹备下一次比赛。”
“比赛啊…”赤井低声重复了一遍:“什么时候?”
“三个月以后吧。你愿意来看吗?”
赤井秀一稍稍停顿了一下,视线再次落在脚边的一小片水渍上。他用鞋底轻轻碾了碾那片水渍,手指捏住了口袋里的烟。
“我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有空。”
“哦。真可惜。你们都来不了。我本来还想请妈妈来看的。”
“嗯?她也有事吗?”
“不是,我前两天和妈妈吵了一架。”
秀吉大概想聊这个话题很久了。赤井的手握着烟,微微转了一下,又停下。他将烟缓缓举到唇边,却没有点燃。他在等着秀吉继续说下去。然而电话那头却安静了片刻,秀吉也在等他开口。
“为什么吵架?”他问道。
“因为我想让她见见由美糖。”羽田秀吉的语气转为抱怨:“你知道,她都拖了很久了。”
他接着说道:“之前她明明都答应了,可自从上次你的事后,她又突然说,最近让我乖乖待在家里,尤其不要把女朋友牵扯进来,让我等一切结束再说。”秀吉声音低了下去:“结果我就忍不住了,问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才能见由美糖。然后她就生气了,问我是不是忘了爸爸的嘱咐,忘了爸爸是怎么死的了。”
赤井的呼吸轻轻一滞。他把另一只手从口袋中抽出,握成拳头靠在墙上,周围的空气也像被抽干了一样安静下来。
“然后呢?”他轻声问。
秀吉叹了一口气。
“我那天绝对是疯了。”他说:“我告诉她我听够了。”
秀吉的声音低了下去。
“妈妈问我听够什么了,我没敢直接回答她。”秀吉继续说道:“她就更生气了,说现在不能犯错。如果她没失误,之前身体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如果爸爸没失误,他就不会再也没有回来。如果你没失误,那辆车就不会爆炸…”
电话那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墙边的风铃灌满雨水,猛地倾倒。水砸在水泥地上,像是抽打皮肉的那种钝重而庄严的声音。
“哥哥?”秀吉小心翼翼地试探:“你在听吗?”
“嗯,我在听。”赤井回答道。
电话那头,羽田秀吉的声音里多了一分愧疚:“我这两天一直在后悔。妈妈肯定很生气。”
赤井垂下眼睫,语气平静:“她只是不想让你涉险。”
“嗯,我知道。”秀吉轻声回应,随后顿了顿,补充道,“那天真纯来找我,哭着说你吼了她一顿。我也是这么告诉她的。我说你不想让她有危险——”
“抱歉,秀吉。我只是…”
“我知道啦。”秀吉截住他的话:“我就想抱怨两句。”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雨刚停,赤井抬起头,看见眼前一块块四方形的瓦片,把滞重的雨水往四周推去。滴答声很清晰,偶有微风牵起尚未干透的风铃,它们只发出极轻的金属摩擦声,试探这片沉默的深度。
那是从孤立的屋顶上切割下来的,手掌般大小的沉默。一只麻雀抖了抖羽毛,灰扑扑地从瓦缝中跃出,发出细弱的啁啾声。风翻动了檐下晾晒的布帘,现在湿透了。
“哥哥,”秀吉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有些低哑,“你是不是…又在想那些事了?”
赤井微微侧头。“没有。”他的回答依旧平静:“有什么好想的。”
“你不用瞒我。”秀吉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透着某种安抚的温柔,“其实那天和妈妈吵架后,我自己也想了很多…你们压力一定很大,我不该总因为由美糖的事来烦你们。”
赤井垂着眼,沉声道:“别这么说。”
“由美糖还问起爸爸的事。”秀吉稍稍停顿了一下,像是在选择措辞:“哥哥,你说,如果爸爸还在,他会怎么做?”
“他一定会答应见面的。”赤井笑笑。
“对啊,哪怕瞒着妈妈。”秀吉的声音轻快了一些:“你还记得你烧坏房子的那次吗?他居然真的什么都没告诉妈妈。”
“记得。”赤井点了点头:“不过如果最后瞒不住——”
“啊,对!”秀吉大笑着打断:“他打碎妈妈的花瓶,跑到我们屋子里,问我们两个谁想挣五十块钱。”
“嗯,然后我拿了钱,告诉妈妈是我打碎的,被妈妈打了。”
“你都没有把那五十块分给我一点。”
“当然,你又没挨打。”
巷子里第一次响起笑声。等到笑声完全消失,电话那头,秀吉的声音才再次传来。他叹息道。
“上次爆炸的事,真纯哭了很久,她后来问我,如果爸爸在,他会怎么做。我想了想,告诉她,爸爸会让她自己决定的。”
赤井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盒,倒着捏在手中,在盒侧一划,火苗跳跃而起。他低头点燃烟,火光在他眼中一闪即逝,他终于从停滞的时间里抽身出来。
“秀吉,”赤井的声音冷静清晰:“这不是一盘棋。选错了,是不能悔棋的。”
“我知道。”秀吉的声音温和。
“我不想让你们卷进来。如果你们的生活彻底因此改变…”
“我知道,我只是想说,爸爸会这么做的。”秀吉回答道。
赤井低下头。他开始静静看着自己的手,五指之间,墙角缓缓渗出的湿迹,无法察觉地蔓延,却已经淹没了脚下。这个瞬间的犹豫就像一张白纸锐利的折痕,犹豫着将人永远包裹起来,使原来的白纸的正面变成背面,再也无法返回正面。爸爸是这样的。他突然附和道:“是啊,爸爸一直是这样的。”
“是啊。”秀吉说:“可惜,我只会下棋,总是帮不上你们什么。”
“你怎么知道帮不上?”
棋局里的一次长考,顺着话筒的电流声,不疾不徐地浮上来。赤井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睫毛在他的脸上投下两片阴影。
秀吉愣了一下,问道:“我能帮什么忙?”
赤井没有急于回答。
“你听我说。这件事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果你选了走这一步,你跟羽田家可能会卷入事件中。如果你听完了决定不选择,就忘了我今天说过这些事,离它越远越好。这两个选择,都是不可以反悔的。”
等赤井挂断电话,雨终于滴尽了。
大楼外的路灯早已全部点亮。空气中弥漫着湿意,浓雾从钢筋中溢出。
几百米外,降谷零从出口走出来,目光在黑暗中扫了一圈。
他的视线很快锁定在远处停着的、自己的车。那车并不显眼,半隐在树影下。
他走了过去。车窗缓缓摇下,昏黄的路灯下,赤井伸出手,金色的光芒伏在他的手背上。
“都结束了?”赤井低声问道。
降谷零轻轻摇了摇头:“你呢?决定了吗?”
赤井没有立刻回答。夜晚被水洼盛着,湿漉漉的,上面有一双软皮鞋。他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窗户又降了一些,万盏灯的夜晚,一滴挂不住的雨落在赤井的眉毛上。它有自己微微跳动的心脏,尖的喙,啄着他的手,硬的,软的,是降谷零的手心。赤井抬起头,伸手拉过他。
“别看我了。”降谷零低声道。
“那看什么?”赤井反问。
玻璃上一片光。降谷零突然觉得两个人之间的空气太多,于是闭上眼睛。暖气溢满车内,将风压低在他唇边,可那不是风,是赤井的吻。
他将脸偏了一偏。赤井的手指在他发间发狠,压得他呼吸也动弹不得。尽头的尽头,降谷零从唇舌里挣脱出来,推开赤井。
“快回去吧。”他低着头:“你这样被人看见了又是麻烦。”
赤井笑笑,拉开了车门。暖气涌起时,玻璃又蒙上一层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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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卧室里没有窗外那么爽朗的清晨,那里还是昨晚的空气,交缠过,甜腻的,吐着气的熏香。降谷零喜欢什么都不穿,他翻过身,赤井还闭着眼,手搭在他的腰上。
两人下楼时并没有花很久。赤井从厨房带着三明治走向驾驶座时,降谷零忽然从身后赶上来,一把将他推开。
二十分钟后,这辆车出现在羽田宅门口。
宅子坐落在地势较高的地方。楼阁毗连,梁栋生辉。正房是日本式建筑,庭院里建有一栋英国人设计的富丽堂皇的洋房。大门的两侧是用沉稳深灰岩石砌成的围墙,墙头簇拥着修剪整齐的槭树,枝叶间隐约可见几缕摇曳的灯笼光。
浅香,工藤新一早已等在了那里。经人引领,他们步入正房的大厅。纸质木框的推拉门轻轻滑开,伴着几不可闻的咯吱声。正中坐着一位带着呼吸机的老人。而羽田秀吉,静静地陪侍一旁。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