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她的全部在崩塌,伴随着踏雪的细碎声响,被拉长,扭曲,融化在混乱中,她头一次如此迫切地希望时间就此按下暂停键,像神父按下相机时一样发出咔嚓声响,把夜色,雪地和大红色围巾留存在凝固的相片之中,让这条路永无尽头。
一直到踏雪的脚步声停下,世界归于寂静。
“到了吗?或者说,总算要到了吗?”
说话的是侠客,他呼出一口气,单手叉腰,一副终于解脱了的表情,脸上习惯性挂上了阳光的笑。
但他也确实解脱了,一个多小时的路,他们从岛的一端到了岛的另一端,一路上古怪的气氛让他浑身难受,先不说团长一直盯着走在前面的小阿蕾娜她们,就连派克也似乎在想些什么,神情恍惚,他去搭话也只得到敷衍几句回应,让他颇有一种被隔离在频道之外的憋屈感。
可恶!只是被带走一阵子,为什么感觉像被孤立了一样?他不在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侠客鼓了鼓脸,对空气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你着急什么。”阿蕾娜从斗篷里探出头,似乎心情很差,她向四周看了看,又缩了回去,“我不记得了。”
她说得理不直气也壮。
不记得了?
侠客唇边的笑意淡得几乎察觉不到,他一米八的个子,自上而下俯视安然缩在少女怀里的女孩,装可爱一样唔了一声,微笑不变:“小阿蕾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身上的血腥味浓重到阿蕾娜皱起鼻子,那有他的血,也有那些死尸的血。
“我不记得路了,所以呢?”侠客身上的杀气让阿蕾娜很烦躁,她安抚性把手放在了朔星的肩膀上,而后抬头面无表情看向侠客,眼里的绿色浓得化不开。
“把杀气收回去,我姐姐不舒服了。”
侠客仍笑着,把目光移向一旁一言不发的少女——她很敏锐,明显是个练家子,在他放出杀气的一瞬间就绷紧了身子,握紧手中不知道从哪里拿的一根金属棒,虽然抱着阿蕾娜,但从她的站姿可以看出,如果侠客真的动手了,她绝对能在一瞬间反应过来然后出手。
只是……
他的目光扫过少女身上堵塞的精孔,挑了挑眉。
她还没有开念,要知道,普通人和念能力者的差距是巨大的,哪怕是一个才疏学浅的念能力者只要体术不太差劲,凭借念也能和普通人中的武者比一比。
“如果我不呢?小阿蕾娜,你应该知道戏弄我们的下场。”出于恶劣的玩心,他故意把仅对阿蕾娜一人的杀气扩散到少女身上,看她后退了一步,浑身紧绷得像一只炸毛的猫。
奇怪…好奇怪……
被杀气包围的感觉很不好受,铺天盖地,无孔不入,朔星几乎能感觉到每一个细胞都在向她发出预警,战场上厮杀练出的灵敏直觉此刻疯狂作响,上一次产生这种感觉时,还是她刚学剑不久,孤身一个提着一把重三千四百二十七公斤的重剑单挑陷入月狂把她同僚撕开正痛饮鲜血的步离人时。
那是从灵魂深处散发的恐惧,几乎充斥了她的整个大脑,挑动着她的神经,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名为理智的弦发出刺耳的哀鸣,骤然崩断,内心深处的嗜血本性正被唤醒。
她知道,她在被狼毒麻痹,一点点蚕食。
杀。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了它!畜生。
内心的声音不停地说,喋喋不休,呼吸急促了起来,有愤怒,有恐惧,但更多的是兴奋,蠢蠢欲动的杀意没过理智,一瞬间,她似乎什么也听不到了。
等到师父的支援赶来时,战局已经结束,她坐在失去反抗能力的步离人,身上右手呈现不自然的扭曲,大剑断了,她就把左手敲到地上,折断自己的左手,让尖锐的骨刺穿破皮肉,充作武器,然后举起手,对准猎物的脖颈——
唇角扬起疯狂的弧度。
然后用力刺下。
她用全身二十九处大大小小的骨折骨裂和右手的粉碎性骨折换来了这场战斗的胜利,而后筋疲力竭地倒下,血溅了她满脸。
而现在,仿佛赤身裸体站在雪地里,她感觉身体不自觉战栗起来,杀气像一把探入她脑中的长勺,搅动着她的神智,她感觉自己不自觉的兴奋起来,战意升腾。
但是……奇怪…好奇怪……
朔星把阿蕾娜放到一旁稍平坦些的石头上,抬手按在了自己疯狂跳动的心口上,她盯着微笑着的金棕色发青年,疑惑地歪了歪头。
太弱了些,侠客太弱了些。
尽管可以看出有一些体术功底,可以应对极大多数场面了,但是,还是太弱了些,她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可以在百息之内将他撂倒在地。
侠客对于她而言,太弱了。
就是因为太弱了,所以更不应该,不应该产生这种生死攸关的战栗感,不应该会有这种异常的恐惧。
是……狼毒吗?类似于步离狼毒的东西,能让猎物丧失斗志的信息素。
她还记得猎杀步离小队的时候,伴随着步离人幽长的狼嚎声和紫黑色的浓雾,同僚不自觉颤抖的身体和下意识后退的动作。
在战场上,失去斗志无异于放弃挣扎自甘成为了砧板上的鱼肉,后退的人结局己然注定,而这正是狼毒的可怕之处。
恐惧使人退缩,于是堕落沦为丧失斗志的走肉。
不对,似乎也不对。
哪怕是拥有狼毒的步离人本身的实力也是足够看的,尤其是在月狂的加持下,连肌肉都被增长的力量撑裂,因为步离是尚武的种族,强大至上,像同属一族的狐人便是因为弱小沦为贱畜,充当食物和战场前线的炮灰。
如果仅是恐惧,也是不够看的。
拿朔星自己举例,对战步离头目时,狼毒只不过是一个引子,她的兴奋恐惧更多来源于敌人本身的强大,用人话说,这种影响神经创造恐惧的方法对她没多大作用,所以侠客带给她的恐惧只能来自他本身。
但是怎么看也都很弱吧,侠客。
“喂!我听到了!”青年不满地嚷道,打断了朔星的思绪。
朔星眨了眨眼,毫不心虚:“原来我说出来了吗?真不好意思,下次我会注意在心里说的。”
不去理会侠客虚假的不满,朔星垂下眼,手指抚上小臂,感受到因惊恐而升起的小颗粒,虽然刚才紧绷的气氛被打破,但那种感觉仍然存在,那种被凶兽盯上,再待一会儿就会死掉,想拔腿就跑的感觉。
很奇妙,很有趣。
触摸不到,仅由直觉预警。
“是有什么我看不见的力量在吗?”她盯着青年的眼睛,眼里流露出好奇。
她在兴奋。
像一只嗅到血味躁动的野兽。
望着少女亮得吓人的眼睛,侠客升起了这个想法,他知道他的杀气对少女造不成影响,反而会让她兴奋,于是升起了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瘪了瘪嘴,像个恶作剧失败的孩子。
“差不多吧,但你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呢。什么原因?”但他很快又打起精神来,笑嘻嘻看向少女,把问题抛了回去。
对于侠客的含糊其词,朔星没什么反应,在问题问出口的那一刻,她就不奢求得到回答。
“没什么,大概是我天生粗神经。”她用指腹搓了一下凸起小疙瘩的皮肤,压下本能想要出手的躁动,右手的拇指神经反射地跳了一下,“可以把那种力量收回去吗?”
她神色平静,丝毫看不出不久前陷入自己世界时的兴奋模样。
侠客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少女,弯了弯眼:“如果我说不可以呢?”
他的娃娃脸上带着淘气,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杀气能够杀死人,只会认为他只是在进行一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
他已经完全转移了关注点。
意识到这点,库洛洛张了张嘴,一改刚才的隔岸观火,准备叫住有点玩脱的侠客。
虽然团员的意志是自由的,但泥火鱼还没有找到,至少现在,他还不准备真正撕破脸皮——还不是时候。
但是,比他先一步响起的是一道女声。
“侠客,请等一等,收手吧。”
是派克诺妲,从科尔克的酒馆开始就异常沉默的金发鹰钩鼻女人,她抬眼,看向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少女的脸,忍不住又回想起了那片透着浓重负面情绪的黑色虚无,呼吸乱了一拍,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的脸上无意识透露出了恐惧。
那只是记忆……只是一段记忆……她这么告诉自己。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她,很危险。”
空气冷凝了,随着风声的涌动被压缩,缩小成枣核的大小,所有人都心照不宜的明白,只差一个契机。只差一个契机,将枣核炸弹轰然引爆,然后——
砰。
作为引线出现的是一旁悠然旁观的阿蕾娜,女孩坐在石头上,身体向后仰用手撑着,小巧的脚趾在月光下闪着莹白的光,月光剥夺了世界的色彩,把她的脸照得青白,就像一具死尸。
她笑得开怀,眉眼弯弯,那是从胸腔里发出的古怪笑音,顺着胸腔的震动而失声。
“和记忆有关的念能力啊——”阿蕾娜仰头看向派克诺妲的脸,拖长了音调,虽是自下而上,眼里却带了俯视的意味,笑不达眼底,“你看了姐姐的记忆,对吗?不久前我看见你碰上了姐姐的肩膀。”
虽然是疑问句,但她却带了肯定的语气。
所有人都看清楚了,清清楚楚,在阿蕾娜问出最后一句话时,鹰钩鼻女人眼底的那抹浓重的恐惧。
“派克?”
“你看了我的记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侠客看到少女向前走了几步,有些着急地抓住了派克诺妲的手,这一下唤醒了派克诺妲的神智,她后退一步,带着无措。
“啊……不好意思,我是说,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少女收回手,下意识抚上了耳垂,但她仍关切地看着派克诺妲。
嗯……虽然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派克诺妲还是能看出几分关切的……
大概?
她真像雪地里的精灵。
看着少女的脸,派克诺妲忍不住升起了这个想法,但她很快为这个想法感到羞赦,不自在地低头:“不,我没事。”
声音沉闷,她一向不太会应对这种热情。
在得知记忆被他人窥视时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担心他人吗?真是奇怪。
收回看向自己团员的目光,库洛洛低头看向了神情怨毒盯着派克诺姐的女孩——很显然,她对姐姐关注她以外的人极变不满,但却无可奈何。
“偏离主题太久了点,我想,现在也该重回正题了,小阿蕾娜。”他轻笑了一声,俊秀的脸上一片冷漠,“泥火鱼在哪里,我希望这次是正确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