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搂着青楼女子喝了酒高谈阔论之后,回家就毒打前来规劝的孙夫人。
据说那声音极大,外面儿巡视的卫御寺人都听到了。
“不回家怎么了?我在外面儿应酬一二,才能早日高升!你看看,前不久才到我手底下的那个姚清规,现在都跟我做到平级了,你爹又不提携我,现如今那个姓董的,还要让你们这群妇道人家入朝为官?祖宗知道了都得跳出来把他骂一顿吧?你爹真是窝囊,主战的那群人他拗不过,姓董的他也比不过!”
据说孙夫人被气到了,但她却是个柔弱女子,身边儿的几个粗实的婆子,听了吩咐想要拦着姑爷闭嘴,却还是比不过纪察带着的侍卫。
秋夜风凉,孙夫人在地上遭到了一番踢打,早年间生育时候就不太好的腰当场就直不起来了,卧床休养却始终还是痛的厉害,便连夜被贴身的嬷嬷护着送回了孙应大人的府上。
仿佛这个家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连子女也都在白日里被接回了孙家。
乔汾在听见这个事儿之后,胡子一翘一翘的顶着一张气性颇大的脸把这事儿在朝中参了一本,原话说的是:“为人当清正,彼时弄权,今时宣国在战事之中,却口出狂言,引得人心惶惶。喝了二两酒,君子只会于睡梦之中与周公论道,决计不会做此等令人不耻的行径。”
孙大人也难地有脾气。
姚清规守着大理寺,突然发现,本朝的法条之中并未有关于男子在家中伤害了妻子的判罚先例。
所以姚清规看的是前朝的书册,去找乔汾大人一起从国子监里面翻箱倒柜找出来的,纸页有些泛黄,但是保存的不错,没有一拿出来就碎了的事故。
依照他在乡野时候的经历,女子与丈夫因为要一同下地劳作,就算是家里有了矛盾,也不会像孙夫人这样久居家中的女子一般,毫无还手之力。
而东麟府的商贾和地方族裔,相互之间也有勾连,不至于闹得太难看。
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轻判,这件事儿苦主家里没有办法答应,连带着他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更有碍于之后女子入仕一事的推行。
......
围着府衙的百姓很多,有男有女,女子要稍微多一些,围的水泄不通。
孙大人作为原告人,带着一张诉状在右手边儿落座,至于纪察就不那么体面了,原本是个美髯公,如今却并不体面的跪在左边儿。
他被押解到牢狱里的时候,便被免职了,算不得官身,是以并没有在公堂坐着的资格。
所有人都在等,想要看看他是罪有应得地锒铛入狱,还是官官相护自己打自己的脸。而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姚清规的正座位后面儿,董敬辰也安静地喝着茶。
姚清规冷着脸,新科的状元郎是个面如冠玉,手又很轻柔地拢了拢官服那个过于宽松的袖子:“苦主现如今仍旧卧床不起,腰伤难以痊愈,行走坐卧皆要人伺候才能完成,郎中的证言中孙夫人瘫痪,由你引起,你认罪否?”
“姓姚的!我没用那么大力气!她决计不可能会如你们所说的这般严重。你可真好啊!有了点权势,就要把原先的老上司踩在.....”
纪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根杀威棒压住了肩膀。
清脆的一声木片儿与石板接触地一声“啪嗒”,姚清规收回了手。
“孙夫人如今腰伤不愈,据你所言,当是时以手足伤人,有保辜期十日,未曾好转,加之公堂之上喧哗,死不悔改,当从重论处。本朝并无判处丈夫的先例,但参照伤人旧例,应当处以‘耐’刑,并牢狱之灾五年。”(注1)
孙应对此并无异议,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就准备离开公堂,照看自己家里面儿受伤的女儿才是他当下最多要花心思的事儿。
而跪在一边儿的施暴者露出一脸目眦欲裂,想要抗诉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棒子。
退堂鼓打过之后,看热闹的人却并未如同预期一般吵吵嚷嚷地散去。
姚清规也坐着没有着急离开,而是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才离开了前堂。
后面的屋子里能清楚地听见棍子打在身上的声音,百姓的议论也带着一点嘈杂和失真往老爷子所在的房间里面儿传,原本最先走的孙应也已经到了这里,看着结发多年的妻子正一边儿拍着女儿的背,一边儿哄着她低声说话。
姚清规进来的时候,已经摘掉了头上的官帽,一只手拿着方才写下的文书,心道,幸而孙家的姑娘只是当时有事儿,将养了这么长的时间,终于已经能下床了。
“恭喜孙夫人。”
孙夫人泪眼婆娑地空档里,看了他一眼,然后就叫旁边的妇人扶着,很慢很慢地起身,盈盈一拜,略微屈了屈膝,并不敢多在腰上用力。
虽然的确是姚清规做的从重处罚的决定,却仍觉得自己就不该为此受这一礼,便往旁边儿让了一步。
“你不愿受这一礼也好,总归我如此做了心里才过意得去,姚大人,多谢你。”
姚清规摇了摇头,目光平和而真诚:“不必,之后要开女子科举,此番也是想做个先例。不该因为是家务事,就让欺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也有私心在,唯有如此,我才能借由我得渠道,传出个把适合的流言。”
孙夫人的眼睛亮了亮,前些时日一直在床上休养,只望着床幔的灰暗眼神终于在这一刻变得重新有了盼头:“如此,有劳再之后为我寻一个机会,我不愿久在家中叨扰父母......”
扶着她的妇人眼泪又落了下来,忽而又凑过去抱着她:“心肝儿,娘怎么会嫌你在家,娘巴不得天天能看见你......”
孙夫人却足够坚定地抱了回去,虽然眼里仍旧淌着眼泪,却在说话的时候近乎一字一顿,极尽郑重之难事:“连纪察这种废物都能做到九卿,女儿为何不能施展抱负?娘,您真的觉得,女婿是半个儿吗?”
“算了......那便随你,等这波事儿过去,再慢慢儿地传出恢复的消息,总好过一年三百多日的时候,又要贴补他,还动辄听他说那些有的没的。”
姚清规把空间留给了这一家人,跟着董敬辰走到了更后面的明处。
“相随,你当真决定要往前线去?”董敬辰问,似乎觉得这样的话筹码不够,便又补充道:“距上次问之的消息到京城,并没有太久,况且在沙洲道与和苍城之间所隔遥远,仍旧与天各一方无异,何必呢。”
“自古君心多有变,你我虽然都已经认定了她的赤诚,可人心易变,总要打算个将来。你此番若是把女子入朝之事安排妥帖,一定有人念你的好......留下来吧,不差这最后的几日,她会凯旋的。”
老人家的眼睛里流露出几分对往事的追忆,他原先也曾对先帝抱有过期待,但是后来诸多事情积压在一起,已经把最初宛如春光四月天的君臣相处,渡上了一层泛着青灰的揣摩。
即使先帝已经故去,死者为大之下,他也仍旧忘不掉第一次见血,第一次弯腰躬身。
连儿子的死,都不一定是个轻巧能用意外糊弄过去的旧事。
“是,她会。”姚清规笑了一声,看着老爷子的眼睛微微弯起来,似乎是个过分温和的弧度,语气带着不笃定:“可我不需要党羽,她们只要追随她就好。”
他少有少年意气外露的时候。
此时此刻,那点儿义气跳出来,想说的其实就是一句:姚清规求的,与陆审确相同。
自幼时生出匡扶天下黎庶的梦想以来,便未曾变过。
即使如今他变得贪心了一些,情与志,都想收入囊中,却仍就愿以相信,她的心和自己的心一样,无论过多少年,都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