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小殿下乘着车马来的时候,众人看见他一身蟒袍,行走的时候端端正正,头发也束起来,太子玉冠被人端正的固定在头顶,俨然是端方的君子相,手背在身后,握了十张纸,每张纸上的字大致有些区别,估计题目也各有千秋,竟然是这样准备齐全的一次殿试。
“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他们行过了礼,但是殿下却支着下巴不曾说话,于是十个人便各自站在桌后,不动不说话,只等着殿下的吩咐。
“你们说……既然‘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1】’,若是君父作为有悖自己以为的仁义又该如何呢?”他的话说得实在太过于惊世骇俗,姚清规都不由得抬眸看了他一眼。
太子殿下并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他有这个问题一直憋在心里,从知晓自己有两位夭折的兄长之后,就在忧心父亲和忧心自己之间,不断来回摇摆不定。
父皇年轻时候的所行,有伤天和,但是身为人子,若是当真言父亲之过,岂不是又有违伦常?
在国事和家事之中,到底怎么才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样子?
程霁白以为,这些身为臣子的人,与自己截然拥有不同的经历和出身,或许有更为合适的答案。
程霁白想要这一份不同的人给出的阅历,但宫中人不敢告诉他,大臣不会告诉他,皇帝陛下不能容许他去想,甚至对心上人也不曾言明过。借着这次殿试,,终于有了一个将这样一个,深奥且让他难以启齿的话题诉诸于口的机会。
为了能听到真正的答案,宫中的那王攀统领封住了外面的门,而方才发卷子的那群隔住了可能的探子和宫人的耳目。
现在的桐昌阁只有他和十位一榜的新科。
他现在,要一个一个听。
除此之外,为了给父皇一个交代,还有一道写在纸面上的题,他按照站的位置一张一张递到了举子的手上。
因为题目不同,所以也不用担忧作弊抄袭,他无所谓地喊了一句:“想好了便进到后殿,孤会将这道题目的成绩和文本一同考量,你等最迟午时二刻写完,孤并还不打算留诸位吃午饭。”
卷子上的题目他是问了父皇和董相的,大抵是朝廷当下面临的些许问题,除却先前的人力,还有诸如工程、边防、河渠修筑、甚至朱门的多年弊病如何革除的问题。
姚清规听到同场的考生大吸一口气,而后小声道:“是土木之事。”
桌上放了纸笔,小殿下不管他们议论,便自顾自地转身去了后面的休息处。
姚清规认真看着自己手上的题目,题目很短,但字迹清秀,字的尾端收束饱满,是很大气的字迹,题目是朱门的财富与如何削减。
旁的人不知道会如何作答,若非朱门中养出来的子弟,难知晓其中的弯弯绕绕,若恰巧是朱门中的子弟,愿意倒戈朝廷的应该更是少数,自己这种奇葩又恰好抽了这样的题,当真是……
再合适不过。
姚清规早有想过这种问题,大族的形成途径有三:一者政治势力组建而成,多数是开国时期的军工贵族与前朝遗留的贵族,用来彰显国恩,二来术业传家,最终在这一行一业立住了脚,导致当地无人敢惹,甚至背后存在一些势力,能够官商勾结,三来经济状况占优势,却还未能获得政治支持,因而能够在背后有私兵,导致这一大族能够立身,但也仅限于当地,官员还是能够对他们动手的。
第三类是最容易根除的,初始还好拿捏,若是日子久了,必然会与政治势力逐渐同气连枝,给予一定的时间,必然便成了豪奸之家。
至于有些家族,表面上安分守己,背地里却如同姚清规四年多前不愿意接手的烂摊子一样,做些见不得人又不利民生的勾当。
譬如人口田产有了新的增长不上报,除却被偷漏了的税收,还有少交给朝廷用以养兵修渠的银子,更为恐怖的就是养着的朝廷不知晓的私兵了。
商人重利,他们这兵养得,大多数难与官府抗衡,拔除总比前面两种简单一些。
姚清规慎重地想着。
既然文人想入仕途只能依靠考试,就算是先人有萌荫护佑,也只能是一年一年降等的得到官位,那就能一定程度上减轻大族直接沾染权势而将低门轻视。
但是京中的诸位,又有一半来自京中的权贵之家,京中的势力更难完全归拢。
树大根深,若是真想抓个把的小贼,用朝中的兵力根本难上加难。
这事儿不破不立,若是小殿下也不信边关的人,京中的朱门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就范,任由朝廷重新丈量土地的。
京郊的寺庙他住过那么久,自然知道周遭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土地。
更有甚者,挂着别业的牌匾,实际上是仗着位置训练私兵的地方,囤粮和铸造大抵也有偷偷做的先例。
前不久京中的灭门案,就剩下一个孩子了的那家,也说明京中应该有一些势力与东麟姚氏一样,都在偷偷地养私兵和死士。
他一边想怎么样将这些暗地里真正决定这些家族生死的因俗,以一种相对和平的,且不用京中兵士的方式解决。心底也慢慢地反刍着自己这些年,究竟是如何对待父亲犯的错误的,大抵有了个雏形后,姚清规看了一眼四周的人,现下殿中无人先去寻小殿下,皆列坐在周遭,那他便起身,做这只出头鸟了。
桌上的纸未曾动笔,不必担心有人动手脚,他一点不躲闪同场中举子的视线,径直往后殿走。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户,朦胧地纱网,斑驳的光影细碎地撒了满处,姚清规看了看室内,坚定地跨过门槛,行礼问安:“学生姚清规,见过殿下,问殿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