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地低下了头，分明是一脸的指责，却并不愿意让父亲看见。

父亲明明顶着苍白的脸色还，又有时不时要悄然咳嗽两声，自己怎么还忍心像他表达不满呢。

随着他双手接过道旨意，身后的诸位大臣也随着跪拜了下去：“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音拉的很长，太阳却只照亮了父子二人的半边脸。

一个皱纹已经长了满脸，鬓发因着这些时日的病痛折磨已然斑白，带着纵横的沟壑，以及深深浅浅地老年斑，被从窗缝里透进来的太阳光照得一清二楚，甚至这些时日因为虚弱而有些凹陷的面颊也显出来一点显著到底阴影。

而程霁白，与高坐上位的父亲有五分相似的眉眼，被阳光照耀的那一只眼睛因为太阳的缘故显出一点细微的棕色来，此时此刻正仰望着高坐在龙椅上的父亲，瞳孔因为震惊和阳光收缩变小，而后他很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将一点点泪意憋了回去。

是啊……一直全心全意爱自己，为自己好的父亲，好像突然就老了。

他意识到父亲好像在说话，他在说什么？

程霁白被自己刚刚得知的事实震得有些听不清楚自己父亲的言语，只是机械性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从高高的御座上面走下来，看着自己。

父亲的手好像在抚摸自己的头发，一股很轻柔的力道让自己低下了头，紧束着的头发散落下来，又被他不再紧实却温热得手所触碰，头发被他缓慢的，一点一点拢起来，用旁边太监送来的发冠固定住。

程霁白伸出手，偷偷拽了拽自己父亲的衣角：“爹……”

这个称呼，是他还不懂事儿的时候喊过得。当时自己并不害怕父亲，只觉得他对自己极好，会抱着自己在御花园玩，也会用轻柔的，不同于喝令别人时候的声音轻轻地喊霁儿。

随着话音落下，程洛摸了摸自己儿子的额头：“都多大年纪了，还撒娇。”分明语气里都带着十足十的宠溺。

“请太子殿下入列——”全鹿见他们二人说完了悄悄话，便结束了流程，进来国境之内没有出什么乱子，诸位大臣也便没有非得打断天家父子叙话的意思，更何况国境之内这些时日也没有什么一定要皇帝陛下亲自处理的事物，便一下结束了朝见。

程霁白站在原地眩目良久，终于被陛下一句“霁儿”唤回了神。

跟着老皇帝从大殿的后门回了宫禁。

他从后面看着自己的父亲，原本壮硕的身形因为年纪上来有轻微地发福，肩膀也佝偻了下去，只是与自己言笑的时候，分明还与年轻时候一样。

“霁儿，你很久…咳，没叫过朕爹了。”他目光露出了怀念的神色。

程霁白喉头一哽，这一段路他从未与自己父亲一起走过，原先都是父亲一个人去上朝，而自己会在差不多的时候，去桐昌阁......他想过去抱一下自己的父亲，但是这么多年，属于储君的礼仪教养，这样分明是不可以对君父做的。

他就只是很轻地又喊了一声：“爹。”

“嗯，爹在呢。”他笑了一下，在他因为生病而瘦削下来的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温和与慈祥，此生或许只有程霁白见得到。

一时间，气氛又有些低沉了下来，程霁白落后了半步，跟在程洛身后，其他侍候的人，自然有眼色底退的远远的。

过了半晌，终于还是程洛开了口：“霁儿，虽然为时尚早，但是爹还是给你起了个字，我想过很多遍，最后还是选了‘常晴’，‘霁，雨止也’，朕希望霁儿，一生都晴朗顺遂。”

程洛摸摸他发顶：“好。我的霁儿是个温和良善的人，这批举子是，专门给你准备的，日后用好了，料定那帮老东西也不敢欺负你了。日后啊凡事不必尽善尽美，若是实在也有哪出拿不准，就来问爹。”

已然走到了他的寝殿之中，旁边的内侍都很自然地退了出去，程洛已然落座了，程霁白便将脸放在了他膝头：“好。爹，等我及冠的时候，再叫我的字好不好？反正除了您，也没人有资格喊这个字了。”

怎么会看不懂这孩子的用心呢？

他在这次生病之前，或许也会觉得这孩子太过宽仁，决断不出来，有时候还一点也不杀伐果断，若是自己一辈儿的兄弟如他这般，都必然活不过成年，若非如此，又怎么舍得送他去练三年武？

可如今他懂了，霁儿分明是想多缠着自己问几句，叫自己放心不下他而已。

这样难得的真心，不是这次病来如山倒，自己竟然丝毫瞧不见。

什么政务和天下人都是虚的，父慈子孝的真心才是真的。

霁儿已经是太子了，以后多来问问自己，究竟该如何当一个好皇帝，过往经年，对错如何他已然不想再去论说，只要霁儿好好的，那就比什么都强。

程霁白起身，非常郑重地躬身又行了一礼：“父皇多多保重身体，儿臣等您为我过二十岁的生日，寻常男子要加冠才有字，现如今，您给儿臣起的字，儿臣可不认。”

程洛当了多少年帝王了，哪里还会叫初出茅庐的太子知道，是以只是很温和地对着他笑：“爹会的，一定会在霁儿二十及冠的时候，再告诉你一次。”

若是皇帝，父皇定然一言九鼎，可若说这话的，只是父亲，是否可以食言？想到这些，程霁白微微有些怔愣，不争气地眼睛里涌出一点泪意，仰头看着程洛，才要开口，他听见一声带着细微笑意和叹息的承诺。

“朕一定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