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审确淋过雨之后,因为一碗药儿昏沉的头脑其实已经清醒了。
她尤其是知道家里那个半大点的孩子怎么想,明明已经失去了庇护,还要跟她这样的陌生人虚与委蛇。
陆审确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一天明显比她想象得要长久得多,从早到晚都没有一点时间是消停的,每一个人都要来添一点乱一般。
入府之后,家里的仆役直接取了布巾和干净的衣服,热水也已经全然备好了,放在她和魁星的卧房里。
“今日怎么准备的这么周全?”陆审确回头问。
魁星摇摇头表示这并非自己的安排,虽然她才回过府安置了小孩,却并非周全细致到如此的地步的人。她们俱是在行伍之间长大,粗糙习惯了的人,都有功夫想这么多的性子。
一边有个低头垂首的丫头,也不见说话,陆审确点了她问道:“做事,总得有个缘由,你说说看。”
“那位公子吩咐的,他才回房间哭了一场,后来便与我们说,主人家或许该回来了,叫我们好生准备,免得两位姑娘回来,淋了透心凉,还要等着热水。”
陆审确已经把湿透了的衣服脱下来放到了一边,抬腿跨进浴桶,眼见魁星还站在一边,眼看着冷雨把人淋透了该哆嗦的,却还稳稳地站着,陆审确抬手赶她:“还站着干什么,你回去泡热水啊。冻着了我家魁星,我明个使唤谁啊?”
“那我走了!”魁星看她坐得安稳,也没有拒绝的道理,说完便走开了。
陆审确闭上了眼睛,氤氲的水汽漂浮在室内,流窜在发间熏得人发困,她有点倦了,靠在哪里,仰着头细细地想着晚间儿短短几个时辰的事。
小殿下用掉了她给的第二次机会。
若是等她把尹时早弄死了,小殿下的情根还剪不断得话,那劳什子卿大夫之孝还是得当成个玩意,一掷了之了好。最好置到养了王八的塘子里,和泥里打滚的鳖融为一体,彻底腐朽了,才不会叫儒生随随便便被烧坏了脑。
天地阔达,自己的路自己争取,“君若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①,那些自己却只有赌上一死,才能换得君王一丝回心转意可能的酸儒,终归是读书读傻了。
她扯着水里飘荡的花瓣,发泄完了那点迟迟不曾表达的情绪,双腿一蜷,便站了起来,屏风上挂了干净的毛巾和换洗的衣服,陆审确自己拿下来擦干净了,又将湿漉漉得头发随便挽上,才从浴桶里跨出来。
出门之后,她招呼了府上的侍女带着她往那少年所在的地方去。
小孩屋里黑漆漆的,不曾点灯,陆审确敲门,几次之后里面有个沙哑得少年喊道:“睡着了,别吵。”
陆审确没想他如此直接地拒绝了自己进去,也知道今晚是他最需要静下心来哭几场的时候,便在廊下对着屋里喊道:“并非你的错。可你总得站起来,才能叫他们真的合上眼睛。若是想好了,明日上早朝之前得来正厅寻我。”
那门唰地一下从里面打开了,小孩突然赤着脚从有地毯得屋子里,窜到了陆审确面前,对着她肩膀打来,又哭着道:“你为什么不早点派人去……!”
船儿的出拳太慢了,陆审确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力道从空中过来。
但是陆审确硬生生受了,忍住了身体那种想要躲开的本能,长长叹道:“对不起。”
小孩的拳头没有什么力气,唯独手臂上一个华而不实的金钏硌得很,她有点疼。小孩儿定然还是收了劲儿的,不然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打人总不该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要找个人恨得,如果这样能让这孩子好受一点,陆审确觉得叫他打一两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况且这次的事儿,分明是狗急跳墙了,或许是自己之前逼得他们太狠了。
进京之前,她和魁星夜访过的庄子叫他们现了形,而马匹一事削了他们的利,还抄有瓜葛者之家,这下可是动刀真砍在了他们的命脉上,自然是要做点什么反击的,只是恰好叫船儿遇上了。
那小孩竟然只是打了一下便停了手,怔怔地看着她。问出的话也带了点呆气:“你为什么不躲?明明是我带着家丁去堵人才叫他们有机可乘的!明明是我的狐朋狗友借了印子不还,还写了我名,才叫他们死掉的,打你你就认嘛?你有病嘛?”
这样一推开,陆审确才看清楚他的样子,手腕子上一左一右两个金色的手钏,一般童子时候有这么几样项圈手钏的是男是女都不稀奇,可这么大已然懂事能出来要账的男子还带着这物件儿,就属实是陆审确未曾见过的了,而人看起来也是带着女相的长相,压着一点沙哑的声音或许也是免得叫人认错了的缘故。
陆审确收回视线,她刚刚平白无故挨了这顿骂,却像是在怜爱那个突然失去了父亲和兄长的自己一般,只是很小的声音地宽慰道:“有个人恨,应该会好受一点。”
那小孩又关上门,在陆审确面前发出砰地一声响。
“不用你管。”这说话的声音跟那个在巷子里堵人的小孩声音一样,陆审确长叹了一口气。
想来这自称船哥儿的孩子,性子远比自己想得果决。
这样也好,这样的性子总不至于如自己一般,在府里思来想去十年才想清楚。
她推开卧房的门,一股辛辣的姜味便传了过来,进屋便看见桌上放着个食盒,陆审确毫不意外地看见魁星正捧着一碗慢悠悠喝,陆审确拿起另一碗,忍着辛辣一股脑全喝了。
“新上任的大理寺卿若是查不到子钱家的人,这事儿都不能轻易了。”陆审确不喜欢又甜又辣的姜糖水,猛地又灌了自己一口井水压味道之后才道:“而且我怀疑,灭门是子钱家的警告,是想让我收敛一些,之前的事儿都是我的手笔,这次事发突然,随意选了一户人家,若非那孩子把人都调走了,出事儿的是不是就该是我们将军府了?”
“我的大小姐诶,你莫要再想这些了,我们的人马上就来了,回头把府里的眼线排干净,您领的那些兵,定然可以护着府里周全。”魁星推着她往塌上坐了,说话间便把她发间的水擦得差不多了,借着又说:“已然过了睡觉得点很久了,快点晾干头发睡吧!”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大抵这就是我不喜欢京城的原因吧。”陆审确摇摇头,听魁星的劝,躺下不再多言。